第32章

我在总经理办公室,僵了一日。

没有胡思乱想,什么都没有想。一点含头都没有,空荡荡。

我坐在硕大豪华的办公桌前,像个千万年前已经成就的雕像,精致的摆在那,空的。

空的。

最后唤醒我的,还是阿旗。

他说,「君悦少爷,天黑了,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好吗?」

我扭过头,怔怔盯着他。

不知道盯了多久,我抽搐着肺部,吸一口空气,才找到力气,轻轻问他,「阿旗,安燃呢?」

阿旗一点也没犹豫,说话很流畅,语气该死的诚恳体贴,「君悦少爷,林老大言出无心,你何必在意?安老大是有大本事的人,他就算走,也是自己的意思,不可能是被任何人逼的。你想,谁可以逼得了安老大呢?」

阿旗必定是安燃的入室弟子,否则怎能厉害至此?三言两语,让我寻死的心都有了。

字字,都是穿心箭。

我压不住,浑身都在轻颤,又禁不住,眼眶热辣。

他立即递来干净纸巾一张,送到我手上,还附上开导词,「君悦少爷,伤心者伤身,好不容易身体才养好了一点,不要又哭伤了。」

又说,「君悦少爷,今非昔比,你看下面那热闹场面,兄弟们如今全仰仗着你,千万保重。」

混帐!

一句比一句混帐!

什么今非昔比?年年日日不外如是,我一次又一次知道有陷阱,一次又一次踩个正着。

安燃兴之所至,这次玩起失踪来。但他未必把我看得太蠢,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兄弟,我信他真的视若无物,一撒手了事?

不信,我死都不信。

我对阿旗冷笑,「你准备了什么台词,尽管背出来。安燃在,我尚且冥顽不灵,安燃失踪了,我还怕谁?」

阿旗真令人痛恨,他居然顺着我,点头说,「有道理。君悦少爷毕竟是何家人,血里就带这三分胆气。现在要地盘有地盘,要手下有手下,又有林老大帮衬着,只有别人怕你,哪有你怕人?」

我怒极,指着门咆哮,「滚出去!」

阿旗把可恶本色坚持到底,一言不发,真的立即出去。临去前,还转身微躬,向我礼貌示意,倒退着,谦卑地轻轻关上办公室大门。

看那冰冷金属色的门无声无息关上,我倒抽一口凉气。

阿旗的本事,我今天才算见识了。

真真是个人才。

剩下我一人的办公室,冷清得不能再冷清。桌椅台凳,都是孤零零,孤零零,孤零零。

我环顾四周,咬牙切齿对自己说安燃玩失踪,安燃设陷阱,安燃害我。

很笃定,真的,从心到口,都那样笃定,无一丝怀疑,却手脚还是冰冻,一阵一阵,抖得压都压不住。

于是我又惊恐的发现沙发。

那么大的一组沙发,从第一次进这里我就见过,众人坐在上面开会,林信也坐在其中,就在我眼前,我竟恍如未见,察觉不出任何意思。

但我仍记得那短短对白。

我对安燃说,「书房至少应该有张沙发,自己坐着,其它人都站着说话,多不可一世。」

安燃说,「抱怨什么,你好好读书,等将来有自己的书房,大可以尽情摆设,放多少沙发都可以。」

我惊惶一阵,随即粗暴打断这无聊思绪。

办公室有沙发是常事,哪有什么暗示?何况我们说的是书房,又非办公室,两者怎么相同?

好了,安燃,好了。

你目的已经达到。

我一早就已经投降,举双手,跪双膝,如果你要求何君悦再磕个响头,绝对可以得偿所愿。

若你还有不甘,最多也只是我资质不够,懂得的投降招数太少,不能满足你的胜利欲。

何必如此?

夜深了,华灯亮起,我被装载在最璀璨的顶端。

俯视,喧闹赌场一目了然,隔那么远,仍那么吵,种种输赢刺激如激光线横冲直撞,尽打在办公室冰冷玻璃另一面。

我无法再安静地坐,那会把我逼疯了。

勉强自己站起来,扮作坚强从容,在落地玻璃前装作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身影露出来,也许招来好些人在下面仰头看。

我不在意。

这样站着,露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形,引得众人目光,不过是因为安燃必定也曾经这样做过。

这想法令我可以获得片刻安宁。

片刻就够。

有这么一点空隙,足以让我想起太多诺言,然后用这些诺言,把扑过来的绝望狠狠丢弃。

安燃不会离开,他怎可能?

记得他多么狠吗?他用烙铁在我身上留下一个安字,还说,「君悦,你不能不要我。」

他说:「我是你的,只能是你的。你必须要。」

他问我,「若你我没有百年,残缺不堪的安燃又何必活着?怎么活得下去?」

他说过这么多,我一点也不想听的诺言,怎么能抛下一句我不想活,就消失不见?

不是百年吗?

这才多少天?

安燃总说无可奈何,其实我才是无可奈何那个。

他总能玩他要玩的游戏,总能让我伤心欲绝。

可是今个太过分,伤到了我的魂魄。明明知道他不过是诡计,我还是心碎,心碎,碎到无可再碎。

碎都已经碎了,竟还不知道该怎么投降。

我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站在璀灿灿水晶灯下,真的无可奈何。

「安燃,我服。」我把额头抵在玻璃上,重走投降的旧路,「我认输,你出来吧。你无所不能,我不可救药,我认错。我知道自己不可原谅,我知道什么都是我错,我错了!错了!错了!求你,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脆弱的宣言了无新意,来来回回不过那几句,天知道我字字血泪,真心都碾碎在里面。

「就算你要我上吊,至少也给根绳子。」

我啜泣,在这高处呜呜咽咽,悲愤莫名,继而哀哀切切地求,「安燃,我真活不下去了,你出来吧,只当最后一面。」

到这般田地,依然毫无响应。

我都麻木了。

什么自杀对不起过去的安燃?什么安燃珍惜的身体,不要损伤?

从头到尾,只有我傻。

我认真的想,痴痴的,但很决绝,仿佛片刻就想好了。

能这么清楚的想事情,真的很让我自己也吃惊。

我想得很笃定,和笃定安燃躲在暗处一样,离开落地玻璃窗,转身坐回书桌。

不一会我就找到了一件宝贝,它那么闪亮,就横着摆在桌上,好像天赐给何君悦的一样。我拿起来,看着这裁纸刀,又新又漂亮,灵气都在薄薄的锋刃上。

本来在哭的,这刻我忽然又绽开了笑。

如林信对我所言,「君悦,你可以不信。」

我借着套用一句,赠给安燃。

安燃,你可以不出现。

真的。

你可以。

拿起裁纸刀的那瞬间,我听见门把扭动的声音。

这是世上最有冲击力的声音,那么轻轻的,滴答。本来我要摧毁我的生命,不过一瞬,那要摧毁生命的毅然,反而被摧毁了。

我丢下裁纸刀,它不再是天赐的。安燃,才是天赐我的。

「安燃!安燃!」我扑向我的安燃,虽然他那么狠辣,却不由得我不抱紧,失而复得是最恐怖的教训,我连哭都不敢,十指紧扣,抱着喃喃,「安燃,都是我错,都是我错,你不要走。」

我颠来倒去,呜咽着赌咒发誓。

拿我这一生,拿我的命,发誓何君悦再不敢招惹安燃。

他说东我不敢往西,他说月亮是方的,那就是方的,他说我错,那我就有错。

再没什么真理,什么是非曲直。

我说了这么多,舍弃这么多,却听见林信的声音。

林信说,「君悦,你冷静一点。」

他的话真有效果,一开口,我就发现自己抱错了人,赌咒发誓搞错物件。

何止冷静,我完全冷了。

我直勾勾看着林信。

材信还在说,「君悦,你要冷静。」

他说,「抹干眼泪,站起来。」

这个时候,他居然来励志。

我真无助。

我恳求地看着他,「林信,你告诉我,安燃到底在哪?他不可能走的,怎可能?」

林信叹气,又把刚才说话重复一次,只是更有力道,「君悦,冷静,抹干眼泪,站起来。」

他指着落地玻璃那头,对我说,「宁舒来了,你要出面。」

我魂魄早失了大半,怔怔问,「为什么我要出面?」

林信说,「你是我们老大。」

我摇头,「我不是。」

林信坚持,「你是。安老大指定的。」

他不该提起安燃。

一提,我失去的被撕碎的魂魄又回来了。

「我不是什么老大。」我不断摇头,「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我晃着头,颤抖如一棵断了根的小树。林信忽然狠狠握住我的肩膀,制止我。

「冷静,君悦,冷静一点。」林信深深看入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我们当年的游戏,这是真刀真枪的现实,做错任何一件事,都改不回来。明白吗?」

他的口气出奇的充满震慑力。

我被震住了,呆呆看着他。

林信说,「安老大已经通知各道,你是他接班人。君悦,宁舒就在楼下,你必须挺起胸膛去见。这是你第一次正式和对手打照面,输了这局,很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我反问,「万劫不复,那又如何?」

我不在乎,才不在乎。

让安燃去处理,让安燃去面对。他下个通知,指定个什么接班人,就以为可以挥挥手只留个潇洒背影?

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