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简直张口结舌。

这人强词夺理,不可理喻,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

他竟不知我在为他担心?

我又气又恼,“好,安燃,我已经很明白了。”

我悻悻,“就算你这一次被人抓进去,也绝不是为了我。我明白,你现在不过要和我撇清关系,是不是?”

“是。”

这样斩钉截铁,我当场僵住。

安燃低声说,“君悦,别为我做什么事情。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反来欠你一个人情。”

我咬牙,“你到了那里,能活的下去?”

他说,“我的命,我的人生,爱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

我顿时无法做声,半响,骤然放声痛哭。

报复,他在报复!

用我昔日的话,报复今时的我。

但,太不公平。

我的命,我的人生,爱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

这怎么一样?

何君悦不过是爱玩了点,多喝了点,让身体消瘦一点罢了,我不曾要绝自己的命。

安燃,你却是存心害死自己,狠心到要让我眼睁睁失去你。

我大哭,“安燃,我知错了,求你不要这样。”

你如此恨我,竟恨到连自己也不珍惜。

我紧抱他铁一样铸就的身躯,伤心地察觉着中空处令人魂魄分散的绝望。

我说,“安燃,我不知道你这样恨我。”

我哭着说,“原来你这样恨我。。。。。。”

伤到深处,不速之客居然闯了进来。

“安燃,”成宫亮抱着枕头和一床叠得方正的小被,仿佛理所当然地走进来,“我今晚可以睡这里吗?刚好,你这里还有书……”进了门,猛然停下说话,好奇的看着我们。

我像被什么狠狠椎到痛处,彻底爆发。

“滚!”我冲过去,不顾仪态地朝他大喝,“你是什么东西?这样登堂入室?这是你能够进来的地方?我受够了!给我滚!”

成宫亮看着大失仪态的我,黑亮的眼睛并无怯意,反而,他立即狡黠地把眼珠转向安燃的方向,挤出一个乞求援助的表情,“安燃……”

“闭嘴!”我怒不可遏,扑上去卡住他的喉咙,“安燃是你叫的吗?是你叫的吗?你知道我是谁?你听过何家的君悦少爷吗?你知道我有多少手下吗?你这样的货色,来一百个,我捏死一百个!一百个!”

废物!

一百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成宫亮,也斗不过一个何君悦。

有个当医生的爹地就自以为天下他是第一,可笑!

他见识过血吗?他见过死亡吗?他试过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吗?

他尝过,我那血泪浇成的恨和热爱?

没有!

他凭什么来插上一手?

“凭什么?凭什么?”

我卡着他细嫩的脖子,像捏着一直可恶的小鸡,看着他的脸有红转青,满眼惊恐。

安燃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腕,往命门上一捏。

“呜……”痛得我闷哼一声,不得不松手。

我悲伤地看着他,“安燃,你帮他?”

我捧着自己作痛的手腕,凄然看他,“你为什么帮他,安燃?”泪眼婆娑。

“安燃,好痛。”成宫亮捂着印上淤青的喉咙,逃入安燃怀里,声声哀叫,“好痛,我的喉咙好像被捏碎了。安燃,你看看我的脖子,他刚刚是不是存心按在我的大动脉上?”

安燃没做声。

我伤心至此,挨在他怀里哭诉的,却是另一个人。

好绝望。

我惨笑,“安燃,你真的帮他?”

安燃冷静得令人匪夷所思。

他的目光如镇定剂,静静盯着你,就能让你从极高温往下降,降到不再有任何温度,只觉得冷。

安燃说“君悦,你这人一向缺点多多,不过,如果有一个让我喜欢的地方,那就是,你手上从不沾血。”

我仿佛被冻住。

安燃淡淡说“如果说我帮了谁,那么,我刚刚帮得是你。”

安燃说“我阻止了你,没让你染上血腥,失去你身上最后一点可爱之处。”

“不过。”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从今以后,你要怎么做,由你自己做主了。”

我不要自己做主!

我摇头,“安燃,你说谎。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问,“为什么你要把公司交给我?”

然后自问自答,“因为你想看看你在我心目中有多重要,你要我站起来也为保护而努力一次。”

我发誓,“安燃,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为了你,我什么都改,再难再苦的事,我都能面对。”

“为什么我要把公司交给你?”安燃啼笑皆非,叹一声,怜悯地看着我。

我心寒。

他那种怜悯的眼神,是我心头大忌。

这表示他深深明白,自己即将说出的话,会把我打进地狱。

“因为这是你向我要的。”安燃把还在呜咽的成宫亮搂在怀里,对我微笑,“现在你有权有势,有公司有大批手下,叱诧风云,人人羡慕,有什么不好?”

我拼命摇头,“不,不,我什么都没有!根本就一无所有!”

安燃问,“君悦,你怎会一无所有?”

他说,“今非昔比,你什么都得到了,应该知足。”

我一直被撕扯的心脏,忽然发出轻微的响声,裂出无数细纹。

而血,从这些细纹中,一点,一点,都渗出来。

向下滴。

安燃,安燃。

他说的话,我常当耳边风。

我说的话,每个字,他都仿佛用刀,刻在自己心上。

如今方知,我的口不择言,每个字,对他都是惨痛的一刀。

到底有多少次,我这样不断的,不断的,把他伤过一次,再伤一次。

“安燃。”我全身力气都被抽光了,颓然站着。惨笑,“原来我对你这样不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安燃说,“不用道歉,君悦。”他亦苦笑,“你所作所为,我已经习惯很久了。”

我们彼此凝望着。

真让人心痛,这样的凝望,我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

但原来真的,并没有永远的下一次。

成宫亮却还要来插上一脚,在安燃怀里抬头,望着安燃淡然苦涩的笑容,喃喃安抚,“安燃,他真的让你很痛苦。安燃,我真为你心痛。”

我看着他伸出手,细长的手指抚过安燃的脸,仿佛要为安燃拭去过往所有伤痕。

那两人相拥的镜头,让我想起安燃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太艰难,太绝望……

他说这话时,我没有用心听,没有真正的,听到他哀求般的求助。

我凭什么?

“对不起。”我轻轻说。

一步,一步,往后慢慢退去。

这不是我的地方,曾经属于,现在恐已物是人非。

连成宫亮这样的毛头小子,也知道伸手为安燃抚伤,或者正因此,他得到了抱着枕头走进这房间的资格。

脊背传来一阵冰凉,我知道自己已靠到房门,再往后跨一步,就如战败方退出阵场,俯首称臣。

我输在自己手上,很彻底。

“对不起。”

念了最后一句,我闭上眼,退出这熟悉房间。

泪珠在睫毛上滚落,打在脸上,比血还滚烫。

我转身,把我的安燃留在身后,走过寂静长廊。过去被软禁时暂时的小房就在另一头,我找到仍有些眼熟的房门,扭动门把走进去,坐在床边。

医生和那多嘴护士,踪迹渺渺。

只窗上还和从前一样,竖着几道铁杆,人体秤放在房门角落,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我呆呆看着那秤半日,走过去,站在上面。

还能用。

下一秒,液晶屏幕上出现体重数字。

我张大湿润的眼睛,看得那屏幕入神。

失去了那么多,我差点以为,上面出现的会是负数。

但这秤却显示,此刻情况,并非如此。

我茫然,走下去,又站上来。

再走下去,再站上来。

不可能,我浑身都是空的,像被蛀空了心的树干,但为什么,这上面的数字,硬生生告诉我,何君悦还是过去的何君悦,没有失掉哪怕一两。

骗人,骗人!

一定有,一定失去了,我明明感觉到,明明失去了。

我命中最珍贵的唯一。

我不断的上去,下去,一次又一次,不肯死心。

骤然,找到答案似的停下来。

原来如此。

我凄绝地看着那液晶显示,终于发现真相。

那上面不见了的,是安燃的重量。

他再不会抱着我,静静站上这里,秤出何君悦和他,在一起有多重。

安燃的,重量。

我明白过来。

哭死过去。

我失去了如此珍贵的人,没有一言安慰。

更可悲是,事情糟到如此地步,却还没去到最尽处,还能继续惨痛下去。

我孤零零在清冷小房中哭死过去,清晨,又被阿旗摇醒过来。

我睁开红肿疼痛的眼,往上看,“阿旗?”

“君悦少爷,有消息了。”

我吃了一惊,弹簧般坐直起来。

阿旗说“我们运气算不错,宁舒虽然不安好心,不过警方似乎并不知道事情始末,并没把这事看得太要紧。证人也只是暂时转了去酒店,以策安全。”

我松一口气“幸好。”

若证人受到警方严密保护,甚至藏去安全屋,要对他们下功夫,可就麻烦多了。

阿旗神色比昨天轻松多了,点头道,“地址查出来,剩下的事林信会办,有钱能使鬼推磨,大笔钱砸下来,不怕那证人不识趣,也要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分量惹这桩事。就算他不爱钱,总不会不爱自己的命吧。”

我心事沉重,偏被他一言带起,兴奋之色顿去,满面黯然。

阿旗仿佛也察觉出来,静了一会,才问,“君悦少爷,昨天在这里过夜?”最简单平常的语气,听不出一点异常。

不见我答复,他便轻描淡写说,“这房间虽然小,不过方位很好,向南。如果君悦少爷想在这里小歇几天,今晚我就叫人换一床新枕被过来。”

他说,“这里的枕被,自从君悦少爷用过后,安老大都不许人随便换走。”

我掉头去看床上。

真的,一仔细瞧,都是熟悉的被色。我用过的。

我问阿旗,“安燃现在在大房?成宫亮昨晚和他一起?”

阿旗蹙眉,“我昨晚已知道君悦少爷置换了房间,今天接到林信通知就直接过来了。大房那边还没有去看过。不然我现在过去看看,找个人问。”

我摇头,“不用了。”

长长的,吐一口气。

阿旗问,“今天回公司吗?”

我点头。

不回公司,能去哪里?

那曾和安燃无数次相拥入睡的大房间,已不是我能去的地方。

我回到娱乐中心,仍旧的前呼后拥,气势过人。

纯白西装,笔挺烫贴,在众人交错的羡慕视线中,被奉承得更为尊贵。

没人知道,我一无所有。

这副好皮囊,盛满了一加仑一加仑,无止无尽的,艰难,和绝望。

即使如此,我却不得不继续昂头挺胸,这样走下去。

无他,因为已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了。

我想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把这把命的事对付过去,并不奢望这样能挽回安燃,我只是单纯的残留着那么一点意识。

我必须,必须,找到一件,能让自己更苦更苦的苦差。

这是和天赌气般的自残,人就是这样,有一点痛,你寻尽各种方法舒缓,但若痛到极点,就会发泄般,咬自己的手,咬自己的唇。

不为得到解救,只为表达绝望。

办公室内,我不断找事情,没事情,就看那些永远看不明白的书,一边看,一边等待林信消息。

按捺着,不向任何人过问安燃。

他在别墅?

或出门了?

正和成宫亮谈笑,还是独自倚在沙发侧边,静静看书?

昨晚,我心碎着后退,转身那刹,他到底,有没有看着我的背影消失?

很多很多问题,浮上心湖,如一个个充满气的倔强皮球,带着暗哑的血色,被按下去,又浮上去,此起彼伏,从不曾真正的沉下湖底。

但,我咬牙,忍着不问。

装给自己看,我已经认输。

承认了,退出了,知错了。

道歉,转身,在寂寞房中沉痛反省,痛哭一场,就当它结束。

骗人!

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