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殿的大门一如既往地紧闭,原本的木色或许还带有几分暖意,却不知为何太后偏喜欢漆成黑色,与包金的四角相应,看上去森然凛冽,如同钢铁般冰冷。
皇帝正了神色,将身后的随侍都遣退,抬手刚要去推门,那大门便自己打开了。
太后端坐在永安殿的正中央,皇帝对上她的眼睛,还未开口,已失了气势。
“怎么,踹过一次永安殿的大门,还想来第二次?你这皇帝,当得真是越来越惬意了,想如何就如何,全然不把我这母后放在眼里,把这后宫这么多双眼睛当做摆设了?”
“母后。”皇帝没有辩解,恭恭敬敬地给太后行礼,然后从袖中掏出乌木佩放在太后面前。
太后挥了挥手,屋里的宫侍鱼贯而出,只留下他们母子二人。
“朕只是希望,母后能给朕一个解释。”
太后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专心地将手上一只去皮的甜橙小心去净了外头的橘络,掰了两瓣送到皇帝嘴边。
皇帝闭着嘴,不知太后意欲为何。
“还怕母后害你不成?”
皇帝摇摇头,张嘴将柑橘送入口中,一咬,甜的,虽然微涩。
太后顺势摸了摸他的脸颊,替他擦去嘴角微渗的汁水,向来威严的神情显出几分慈爱的神色来:“母后又怎么会害你呢?不管做什么,总是为了你好。”
皇帝却似想到什么,忙不迭地说:“可是绿儿不一样!母后,如果您真是为了朕,就请不要再对绿儿出手。”
“哼,执迷不悟!”太后收回手,面露狠色,“正是因为你如此,那女人才非除不可。”
皇帝倏地站了起来,强硬回应道:“母后,绿儿之于朕,甚至于比皇位更重要。朕已经妥协过一次,痛不欲生。现而今,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绿儿这个人。希望母后成全!”
“你!”太后的手高高扬起,在看到皇帝从未有的坚毅眼神之后又紧握成拳头放在,最终将怒气撒在了桌上,狠狠一拍喝道:“你,你给我跪下!”
皇帝直着身子,一言不发地掀袍跪在了地上,却没想到太后也跟着跪在了他旁边。他慌忙想去扶,却被一手推开。
“这挂的是你父皇亲自题词的画,今儿就算当着你父皇的面,哀家与你把话说清楚。”
“你自小就不伶俐,两岁勉强会说话,三岁才开始跌跌撞撞学走路。太傅说你天资聪颖只是不甚用心,也不过是句客气话。你父皇与哀家都清楚,皇子之中,你资质平平,而宁王,确实是超乎常人的聪颖机智,任何事情,都做得比别人好。
皇帝身子颤了颤,沉默着继续听下去。
“说句实话,论起智谋才略文治武功,宁王样样都要在你之上。你唯一强过他的,便是你嫡长子的身份。你坐在这个皇位上,名正言顺地。无论他心底有什么想法,最终也不过落得个乱臣贼子的称号。礼法,是你赢他唯一的筹码。”
太后见皇帝已有些豁然开窍,顿了顿让他想个明白,才继续道:“然而现在惜绿已经是宁王妃,你和她,礼法不合,有悖常理,是为乱、伦。你若执意与她,只能毁了你如今唯一的筹码,而转送给宁王。到时候,江山是他的,美人,自然也是他的。”
“可是……”皇帝紧锁双眉,痛苦地挣扎着。他已经赔了夫人,就不能再折兵了。但夫人,就再不能回来了吗?
“你是哀家身上掉下的肉,你心里想什么,哀家怎么会不知道?惜绿为了你而拒过宁王,让你觉得自个儿胜过了宁王。可惜绿,毕竟只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你必须要所有人都认同才行,你要让这天下承认,南晏国的国主,只能是你,而不是什么宁王平王康王。”
皇帝无奈地闭上眼睛,任凭太后将他的头靠入自己怀中,脑中却还是忍不住浮现惜绿曾经的笑脸:
“殿下,你以后一定会是天下最好的皇上,我就是你最好的皇后。我们两个要做一对最好的夫妻,给天下人做榜样。”
“况且,那惜绿对你也未必那么真心实意。那个女人,心机深得很,在你身边,始终是个祸害……”
“够了,母后,绿儿已经离开朕了,你为什么还要那样说她?”皇帝大声打断太后的话,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
“为了绿儿的安全,朕保证不再与她有任何不合礼法的接触,也请母后高抬贵手,暂且放过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既然礼法是朕唯一的筹码,朕会用它尽快除去宁王,然后再接绿儿回宫!”
皇帝宣誓一般地丢下这句话,气血澎湃地离开了。
太后揉揉发麻的腿,被闻讯而来宫女们一点点搀起来,心中半是欣喜半是忧虑。皇帝能明白她的一片苦心那是最好,可他又是这样的性子……
千万可别出了什么蛾子,反而让宁王抢了先机,倒打一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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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皇帝独自微服出宫,闹得宫里一片鸡飞狗跳。而宁王府里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军医的事情让宁王大发雷霆,带来的三千精兵抽乱互查,不容有丁点差错。王府里更是大换血,尤其王妃身边,全部换上了自小就在王府心腹得不能再心腹的侍从。
府里其他人不敢说什么,碧玺反对却又无奈。身边都是王府的老人了,对原来的惜绿太过熟悉,她需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惜绿该如何惜绿会如何,着实耗费精力。再加上出事之后宁王将京城所有的名医都请来替她号脉,她连个清静都没图上。
更何况,宁王认定是紫耀暗中护佑着她,对她所谓凤命的身份深信不疑。这样想着,宁王对于碧玺,更加不愿放手。
不胜其肉麻的碧玺不得不整日嗜睡,相反倒是紫耀,在宁王府里睡足时辰还游手好闲不说,又说服了宁王派人领他上街转悠,说是要熟悉京城。每天,紫耀都会带着些小吃小玩过来找碧玺聊天,汇报他“度劫”的感想。
“没想到人世间竟如此繁华,做人一世虽然光景不长,但是所见所感所闻所用,无不比天上好太多,为什么还会有人不愿为人要成仙呢?”
“那是自然,好好能做人的,有多少会去想着要成仙?凡人修仙不若你们灵兽,辛苦得很。若非心冷情冷,实难坚持。”碧玺早知紫耀会有此一问,脱口答道。
紫耀更为疑惑:“这倒是稀罕说法了。我听那些老……那些上仙们说,凡人个个都想成仙,一心向道得很。”
“他们遇到的,多半都是些做不下去人,只能寄托于修道的人吧。”碧玺淡淡地说。当初,她心灰意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若不能修道聊以慰藉,恐怕早就一心求死了。
“既然做人如此好,那为何凡人总羡慕神仙欲往天上去?玉帝不也总爱将仙打入凡间作为惩罚,莫非那都只是做做样子的?”
“凡间一切自然好,但缺点便在于不长久,不若九天上万物恒长,永无尽头。在尘世,一切缘起缘灭,皆不受自己控制。凡间能给你最美好的,也能轻易将它破坏。失之痛,悔之切,还有面对生死轮回无力之苦,这便是凡人所要付出的代价。”
“你的意思是,神仙的超然只因无所拥有故而无所失去?”紫耀难得静下心来细细体味了一把,“而体会过拥有失去然后依旧超然,才能步入更高层次,所以我需下凡来历劫。”
他是神族,生来就能使用天地万物之力,但至今还尚未能领悟七情六伤,而使用人心之力。神君与玄君,不过是玉帝随便给的封号,听着相差无几,但实则力量悬殊。
“倒也可以这么说。”碧玺喝了口茶水,很满意他的一点就通。
紫耀想了想,突然又开始摇头:“不对不对,既然只是要这一次体会,为何偏要来人间?天上,也可有失有得。什么七情六欲,仙人不能沾,却别忘了,神族可以呀。”
说罢凑近碧玺,神秘地说:“我听说现在天上神之一族人数甚少,正到处找合适的仙人换神骨入神籍呢。”
“选人间,自有选人间的道理。”碧玺完全不为所动,目视远方,神情竟有些迷离,“你现在自然还不能体会,一旦沾上情,又哪有那么容易放下?浮生一世,不过几十年。一旦寿尽,奈何桥头一碗孟婆汤,便能将前世种种悉数忘尽。自后,便是另外一人。如何不甘,如何不愿,天上地下,也再寻不到那同一个人,不得不放手。”
“却不知上仙的那一人……”紫耀不断靠近,脸都快贴上碧玺的脸。
碧玺立即收回思绪,猛的往后,斜眼看了紫耀一眼,很快压下方才心中那微起的涟漪:“早过千年,还能记得什么?你且把注意放在自己的劫上,无须费心想其他。”
难得碧玺松了口,紫耀哪肯罢休,接着又问。碧玺懊悔不已,坚决闭口不谈,最后干脆连紫耀都列在拒访名单里。
这日子已经够不太平了,决不能再让往日的不太平来影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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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天真可爱的孩子叫阿姨了。。。内心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