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誓迁

身上是熟悉的感觉, 而陈述之整个身子都是僵的,他勉强勾了勾唇角,“您这不是来抱我了么, 一样的。”

这话并不能安慰到梁焕, 他往前蹭了蹭, 手上勒得很紧, 趴在他耳边问:“你这次又有什么事不肯告诉我?”

他不敢欺骗他, 又怕承认了会被他追问。静默半晌,他只能用问题代替回答:“我所有的事,您都要知道吗?”

梁焕想回答一个“当然都要知道”, 却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好,只得道:“你是在怕我么?你怕什么, 你跟我说, 我自然会迁就你的。”

“我……怕让您伤心。”

梁焕心下一沉, 这一句话,配上这几日所听闻的事, 他越来越觉得状况有些危险,而自己却看不清,也无法掌控。

他转过他的身体,强迫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道:“你说, 我受得住。”

对上他的目光, 陈述之忽然觉得他的鼻子长得很诱人, 让人很想凑上去亲吻。可他甚至不能把身子往前靠一点, 任何接近的行为都有风险。他只是垂下眼眸道:“别问了, 迟早会知道的。”

梁焕刚想再劝他两句,手上却忽然一空, 见到他站起来,用平淡的话音说着:“我得回家一趟,您别等我了。”

“回家?现在?”梁焕皱着眉望了一眼天色,“这大半夜的,为什么要现在回家?明天再去不好么?”

“确实得现在去。”陈述之冲他拜别,要转身时,手却被他抓住。

梁焕按着他的手,自己也起来,拉着他便往外走,“我送你回去。”

“怎敢让您亲自送……”

“不行,不放心。”

早春的夜风有些凉,马车里,陈述之从一上来就缩在角落。梁焕整个人扑到他身上,感到那具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双臂伸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温柔地在指间摩挲,话音沙哑:“你一直躲我,行离,我感觉离你好远。”

“你这样对我,我害怕……”

陈述之深深埋着头,不敢让他看自己的表情。他说得没错,就是在躲他。不敢不回去,那就一回去就睡觉。他怀疑或者质问,要么逃开问题,要么就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这是最好的做法。

可现在,他在为自己担心难过,可自己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说。

“你不忍心看我这样的,对么?你答应过我的……”

陈述之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就只能把头埋在胳膊里,衣袖全被沾湿。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梁焕懂了,这就是回答。

马车渐渐停下,陈述之要下车,却被梁焕一把抓住,听见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再说吧。”

他怕他听出自己话音哽咽,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梁焕一直送他到家门口,看着他进去了,方回到车里。将要出发时,却看见座位上放着一张字条。

他惊讶地拿起来,拉开帘子对着月光看,上面写着:别走,跟着他。

梁焕突然变得紧张,转头同赶车的太监说:“把车停到城门口,在那等着。”

说完,他跳下车来,找了一处高高的田埂,蹲在后面,能看到陈述之家门口,又不会被发现。

夜晚的旷野十分安静,月光很亮,周遭的星辰便暗淡了不少。

很快,门被打开,陈述之出门绕去了房子后面,然后继续向前走着。梁焕便快速起身,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直到看他进了那边的另一处房子。

这间是……狗熊的房子?

梁焕最近变得越来越忙,很少与这些从前的朋友相聚。可为什么陈述之会来这里?

他犹记得,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个元宵就是在这里过的,当时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他献殷勤,他却爱答不理。

如果重来一次,那时就应该早点学会照顾他,尽心尽力对他好,是不是就可以让他少受些苦?

想着这些往事,他绕到房子侧面的窗下,刚好有一扇窗是开的。他探出头往里看,屋里有一张很大的桌子,陈述之坐在桌边,其余几个人是狗熊、鹦鹉、狼狗和熊猫。

陈述之拿出一张什么东西拍在桌上,“这是那个被抓的探子给我的名单,他还给我讲了他们的一些战略,我和大平当前的战略对比过了,结果都在这里。”

狼狗将信将疑地说:“大平的战略?你从哪拿到的?”

“我自己就在兵部,这点东西还是要得来的。”

鹦鹉在一旁问:“那合恨草的事情怎么样了?”

陈述之有些抗拒地说:“你们让我提,我就提了,后面的事不归我管。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何让我往察多国卖合恨草。”

狗熊的嗓门很大:“这还不简单!察多军中深受冻疮之苦,合恨草要是够用,我们自然无往不胜。”

陈述之道:“那应该是够的。我见过太医院和户部的记录,如果卖过去的合恨草全给察多军用,用到明年也够了。”

鹦鹉的话音显示出她非常满意:“你做得不错。接下来去前线,有什么打算?”

陈述之冷冷道:“够了。我已经做了好几件事,楼萨欠察多国的债,我替他还上了。整日里让我在这背叛我的国家,背叛我的君王,你们以为我好受么?到了前线,我即刻消失,我不再是大平的官员,你们也不要再找我办事。”

狗熊朗笑道:“哈哈哈,好!到了那边,你就去找你的小情人过潇洒日子吧……”

“闭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屋里传来椅子推动的声音,接着又是开门声,他看到陈述之从屋里出来,沿着田间小路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背影渐小渐远,与夜色融为一体。

梁焕避开窗子,慢慢扶着墙壁站起来,眼前冒了金星。现在去追他已经不可能,就只能一深一浅地往城门走去。

为什么?他为什么?

自己或者这个国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他为什么要这样?

要了他那么多,却什么都无法给他,那也是自己的私事,他为什么要找整个大平算账?

愤怒的同时,梁焕拼命告诉自己,没关系的,不用怕,还来得及。既然听到了,回去弥补就是了。又没造成什么后果,他不用负责。以后他就不要做官了,就把他关在自己房里,那样他也永远都是自己的。

如果真有人要清算他,那就任由他们去。想保他的命,自己还是做得到的。那之后等着他就是了,他去哪里跟着他就是了。真到了那一步,就什么都不要了。

至少,他只是犯了错,他的心意没有改变,一切就不算最糟。

*

梁焕叫来这次去前线的将领,让他们重新设计了作战方略。然后又叫来邓直,把这几日所有经过陈述之手的文件都改一遍。接着他命令太医院立刻停止向察多贩卖合恨草,并禁止民间一切有关合恨草的交易。

但他没有阻止陈述之去前线。

陈述之自那以后再没回过未央宫,刚好梁焕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直到他从京城出发去前线的前一天,梁焕终于耐不住了。他记得他说过一个“消失”,却不知道他要消失去哪里,会不会不是这里。

这一日春雨绵绵,其间凉意似乎把人重新带到了冬季。

在屋子里踱了几圈,梁焕还是觉得去他家找他,那里一定能见到他。

走前,他看见柜子上有陈述之的一包东西,便想着顺便给他带过去。他拿下那个包袱,双手捧着时,摸到里面有几张零散的纸。

莫非是信件?

虽然觉得不太好,但他现在也顾不得好不好了,还是决定拆开包袱。

包袱里都是些零散的物件,其中有个绳结状的吊坠十分眼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几张纸折得有些乱,他拼凑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一封待寄出的信,是陈述之的笔迹,而收信人是……楼萨?

他的心开始狂跳,颤抖着手展开纸张,艰难地往下读:

那几个察多人的任务我已经完成,我给了他们大平的战术,还帮他们把合恨草卖到了察多。你的债我给你还上了,以后我不会再帮他们做事,你也不要再听凭他们摆布。

我尚未决定这次是否要去找你,虽然很牵挂你,但我不想对不起有恩于我的人,也不想背叛我本该忠诚的人。不过你放心,我一直珍藏着你送我的吊坠,看到它便会想起你,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消磨。

梁焕看看包袱里的吊坠,想起来楼萨戴过一模一样的。

这下,再不能找任何借口了。

陈述之走在去往未央宫的路上,只打着一把又小又破的伞,身子淋湿了一半。

其实可以不用来的,该说的都说清楚了,现在离开就好了。可是自己有一些珍贵的东西还放在那里,想把它们带走,还想……再看最后一眼。

看过之后,大概就是永别了吧。

进去的时候,他看见梁焕一个人坐在那里,深埋着头,看不见神情,桌上是拆开的包袱。

陈述之过去跪在他脚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陛下,我回来拿我的东西。”

他要使说出的话尽可能简短,若是太长了,就容易暴露情绪。

梁焕忽然扔了几张纸在地上,从牙缝里挤出话音:“你不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