瞟了一眼散落的纸, 陈述之便知道是那封信。他垂下目光,“您都看到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就是承认了。梁焕沉默半晌, 一阵阵无法命名的情绪在脑海中冲撞。他仍然没有抬头, 开口时, 话音已含混不清:“明日去了那边, 就别回来了。你不欠我什么, 不要让我牵绊了你。”
他说完,又是一阵静默。他稍稍抬眼,看见陈述之仍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不禁冷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竟还是如此恭敬。
“别跪着了, 去拿你的东西吧。”他淡淡地说。
陈述之起身时,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快速看了一眼他的面容,却刚好与他目光相对。那一刹那, 他整个身子震了一下,慌忙转过身去掩藏情绪。
他收拾东西,其实就是去梳妆台上拿了一把梳子、一条发带,又去书柜上拿了一些本子和纸。梁焕见到,别过头道:“不许扔, 你不要就留给我, 我还想看。”
“我没有要扔, 我留给您的东西挺多了, 您也让我带走几样吧。”话音带着一些乞求的意味。
梁焕的话音没有一丝波澜:“带这些做什么, 总归是有一段过往的,给别人看见多不好。”
“还是说, 在你眼里根本什么都没有。那你拿这些东西又是做什么?”
听到这几句,陈述之再忍不住,泪水沿脸颊滚落,肩膀剧烈地抽动着。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后退两步,面对他垂着头道:“我没有别的事了,先走了。”
“等等!”梁焕高声叫住他。
“不是明天才走么?那今天这里就仍然是你家,我就仍然是你家人!”
陈述之不敢再退,只能原地站住。他不想再最后体会一夜和他待在这里的感觉,他真的只想看一眼,看得多了,就藏不住了。
见梁焕朝他招手,他便去到他面前,没想到立刻被他按进怀里。
这个怀抱他太熟悉了,自己在他的臂弯之间待过很久,习以为常之后,有时甚至觉得这里本该是自己的。可今日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陌生,才提醒了自己,从一开始便没有占有的资格,远不能与他的很多事相提并论。
梁焕趴在他肩上低声啜泣,他被带得也很难受,却不知道自己能给出什么回应,只能用力攥紧拳头抵抗眼泪。
“为什么……行离,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犯过错,就永远也抹不掉了?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以为只要一直对你好,你迟早会原谅我,没想到挣扎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比不过别人……”
这样的问题陈述之根本无法回答。可见他沉默,梁焕却拍了拍他的背,“你告诉我好不好,你给我个明白,我就没有遗憾了。”
他只得说:“不是您想的那样。是我不好,辜负了您。”
梁焕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卢隐让人传了晚膳。
看着小太监把一盘盘菜端上桌,梁焕终于松开抱着陈述之的手,拉他到桌边。他的话音故作轻快,其中哽咽却遮掩不住:“你也没吃饭吧。到那边吃不到中原的菜了,西北的吃食又干又辣,吃了上火,我没法再给你送药了,你要爱惜自己……”
“好。”他想表达感谢,却只说出来一个字。
梁焕仍把两个凳子摆在一起,拉着他坐下,像平常那样从桌上挑了一盘清秀的白玉豆腐,夹起一块喂到他嘴边。
陈述之愣愣地望着那块豆腐,觉得吃不吃都不太合适。
“最后一次。”
听到这话,他犹豫片刻,还是张嘴咬住了那豆腐,和着喉头的泪水吞下。
见他顺从,梁焕自己就不吃了,一口一口地给他夹桌上的每一道菜。
像之前一样,梁焕喂饭不知道对方的饥饱,总想让他多吃一些才好。可陈述之这次没有喊停,他喂什么吃什么,吃撑了也不肯说。
以后就再没有人做这么傻的事,吃个饭都要喂到嘴边了。
饭后,陈述之才起身便被梁焕按在椅子上。梁焕散下他的头发,用他要拿走的那把梳子去整理。
桌上点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雨水轻敲的背景下,反而显得室内静谧安稳。
“我还记得当时,你拿着这梳子夸了句好看,我就想买了送你。我当时多傻呀,以为你收了我的东西,就是信了我的瞎话,最后伤了你的心……”
梳开他的头发,他又用那发带去捆束。
“我真是不识好歹,为了这件东西就跟你生气。其实我能理解,知道你为何不肯收,只是想让你跟我一样想法。现在看来,我真不该去计较那些小事,不该让你难过……”
他明明十分仔细,却把他的头发收拾得乱七八糟。
再去桌上拿,他拿到了本子和纸。
“行离,再给我写几个字吧。你的字好看。”他拿出笔墨。
这样的要求陈述之实在无法拒绝,他握着笔问:“您要什么字?”
“随便什么都好。”
他运笔很小心,手却一直在抖,每个笔划都是歪的。他勉强写完,觉得实在太难看,只想撕了。
“干什么,”梁焕拦住他,“不满意就再写一张,这个给我。”
他拿过那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灯光跳跃下,他觉得这首诗十分熟悉。
他回忆片刻,发现这就是那年元旦,他送了自己一整本的诗,自己回给他的那一首。
所以,他背下来了么?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当时背的吧。时过境迁,他只是还记得而已。
陈述之没有写第二张,只是坐在那里发呆。梁焕收好他的字,缓缓道:“我会好好保存的,和你给我留下的所有东西一起。等过几十年,等我老了,就拿出来看看,想想我年轻的时候,竟愿意为了一个人放弃一切……也不知道到时候,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执念。”
他说完,看到陈述之的肩膀一阵阵地起伏,桌上的纸被滴下的泪水打湿。
他猛地将双手按在他肩上,“行离,你哭了,你也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不是。”
眼泪还在继续掉,他第一反应就是说个“不是”,却说不出来应该是什么。
想了很久,勉强凑出一句:“我是觉得对不起您,觉得愧疚。”
梁焕惨笑,手慢慢从他肩上掉下来。舍不得?他舍不得只会是因为对自己还有未尽的义务,也不是真的舍不得自己这个人。
这一个晚上,梁焕也没干别的,就是陈述之待在哪里,他就在旁边看着他。就着细密的雨声观赏他的面容,许多行将褪色的记忆便重新浮现在他眉眼间。
到了该休息的时候,梁焕洗过脸,然后站在床旁一动不动。
陈述之便明白了,如往常一样为他更衣,又为他铺床,把他扶到床上去,帮他盖好被子。做完这些,他吹了灯,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梁焕再次叫住他,“你一直都是跟我睡的。”
陈述之没办法,只得听他的话回来,自己换了衣裳上床,紧靠着床边躺下,离他远远的。
梁焕就知道他会这样,一把把他拉到身前,一双黑眸专注地凝视着他。
见他如此,陈述之想起今晚他把什么都说成最后一次,那这件事也要有最后一次。于是他主动凑过去,手放在他胸前,抬头吻他。
然而梁焕侧头避开他的吻,轻轻把他推开,“不要了。我就看看你。”
看到他是这个反应,陈述之自嘲地笑了笑,也对,现在换他嫌自己脏了。
梁焕慢慢把他拥入怀中,整个身子与他贴合,却没有半点欲望,只觉得面前的人如初春的日光一般温暖。他手上用力,紧紧挤着他,似要与他合二为一。
“行离……我求求你,求求你好不好?我那么需要你,你可怜可怜我,你要我怎样都行,我都答应……”
他的话音十分小心,他犹豫了一个晚上,这话从刚见到他时就想说,可又不敢说。他没有比这几句话更好的办法了,他怕说完还不行,那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陈述之被他挤得有些闷,这话听在他耳朵里,觉得梁焕确实有些可怜。仔细想想也是,从一开始认识他,他就喜欢追着自己讨好卖乖。如今这个样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和他过去的千万次伎俩一样,看着可怜罢了。
“陛下不能同我说这样的话,您该有您的威严。”
“我不要威严,我什么都不要……”
听到他这些话,陈述之实在无法无动于衷,只能十分克制地安慰着:“不过是日子久了,一时间不习惯而已。等过上几个月,您再想想今天……”
然而梁焕并没有被他安慰到,呢喃道:“我以前也想过,若你要离开,我一定会强把你留下。可真到了这时候,我又觉得不能那么自私……要是以后别人对你不好,你想我了,就回来这里,好吗?”
说着这话,梁焕觉得自己实在是贱。人家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自己还要阴魂不散地缠着他,连他的以后也不肯放过。
不过是在无力撼动的绝望中,强行找一点希望而已。
陈述之往后挪了挪,从他身上离开,低着头,“我不能答应您这个,不然,我怕您真的会……会等。”
“你答不答应,我都会等。”
陈述之被这话吓到,他忽然觉得,也许梁焕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真的相信吧。可那也是因为他初尝情爱的滋味,被强烈的快感冲击,一时意乱情迷,误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只要抽离出来,用上一年半载的,怎么都好了,那时才会觉得现在有多么幼稚和愚蠢。
他坐起来,一边下床一边道:“我还是走吧。”
“不要走……”梁焕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离开,“你回来,我不说,不说就是了。”
他都这样说了,陈述之只得回去,重新躺到他身边。一躺下,就又被他抓进怀里。
雨水落地的声音最能催人入眠,但这一夜,梁焕直到天亮也没有合眼。
他以为陈述之在自己怀里睡得安稳,却不知道他虽然闭着眼,却听了一夜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