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焱停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大殿门口。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四个高壮力士抬的大理石棺,棺材上的雕花刻痕很新。他们将棺材放置在大殿正中央,退至两旁。
扎眼肆虐的金光中,棺材后现出一头威风八面的墨玉麒麟,四爪环绕的祥云正渐渐收拢。
麒麟背上坐的是个面容清癯气质出尘的中年男子,素缟麻衣,神光黯淡,周身都仿似笼在浓得抹不开的阴霾中。旁侧立着个同样素缟麻衣的麒麟童子,手里捧着一个长条形木盒,纹理清晰,材质上乘。
沈焱心中一凛:这是北冥道宗宗主徐行之亲自来寻仇了——来得这样快!
大殿内外噤若寒蝉。
虽然都看出这是来砸场子的,但抬着棺材进来,却让很多人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毕竟相较另两桩血案的轰动,长明君身死魂消当夜并无其他人在场,九幽派也不会自己伸张出去,自然鲜为人知。
逍遥子一见这阵仗不免心中发毛,睨了沈焱一眼,但见他神色自若,毫无愧色。
“不知徐宗主驾临敝派有何贵干?未及远迎,还望见谅。”逍遥子起身执主人礼冷淡道,眼睛没看徐行之,而是盯着那口棺材。
那棺材距沈焱不过一步之遥。
度厄真人朝殿内侍立的弟子使了个眼色,示意添坐具。好歹徐行之也是宗师级的人物,即便是来寻衅的,自己这方礼数还是要做足。
徐行之神色冷峻,拇指跟无名指一触,那弟子刚迈出一脚便被定住了身形,保持着单脚着地的倒霉姿势,不到片刻便把握不住重心朝前跌了个狗啃屎。
殿外传来一阵哄笑声,九幽派弟子大感不忿,却敢怒不敢言。
沈焱摇着扇子踱了几步,来到徐行之近前,笑道:“徐老前辈一代宗师,跟个小辈过不去,岂不是自降了身份?”
徐行之怒火中烧,竟是丝毫不顾及颜面,盛气凌人道:“今日本座便不是来喝茶叙旧的,何须客套?你自己做了什么,是否要本座公之于众?”他一眼便已看穿不单逍遥子、度厄二人无灵力傍身,连沈焱也是没了灵力的,更不将九幽派几人放在眼里。
沈焱瞟了瞟那口贵重的棺材,道:“徐宗主此言差矣,这其中的误会不便道与外人知。有关此事,本派自会给徐宗主一个交代,还望徐宗主耐心些。”
徐行之冷笑道:“沈焱,别以为本座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当本座会上你的恶当么?”
他只说对了一层,另一层却没深想。
沈焱其实并不想事态扩大,也是为北冥道宗留个面子。
于沈焱而言,确有拖延时间之想,恢复灵力不过就在这一两日光景,只要安然捱过这段时间,他便无所忌惮。
而现在嘛,能妥协便妥协,当是委曲求全了。他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其实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不识轻重。不然依着沈焱的本性,眼见对方都到含光殿撒野了,怎可能心平气和说话,早动上手了。
“那徐宗主意欲何为?”
“你残杀吾儿,这笔血债,自然要你血偿!”
沈焱啪地一收扇子,敲着掌心,不慌不忙道:“不知徐宗主有何证据证明是我杀的?”
徐行之咄咄逼人道:“在中州地界能用捆缚术斩杀吾儿的,除了你沈焱,还能有谁?”
沈焱道:“这可奇了,长明君好端端的不在尧州待着,却跑到中州来做什么?再说了,中州再不济,修为在长明君之上,又使捆仙索囚仙绫之类武器的仙魔大能也不会只有我沈焱一人。徐宗主单凭武器就判定人是沈某杀的,未免武断。”
听到这里众人方知棺材里的是长明君徐垣,又嗡嗡议论起来,这回还真是没白来,越发热闹了啊。
逍遥子眉毛皱得死紧,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看向玖安真君,低声道:“这授信仪式还未成,仙使是否……”
话还未说完,后者便笑眯眯朝他摆了摆手,捋着须子看都不看他,明显一副别打扰我看热闹的专注神情。
徐行之见沈焱句句推诿,不由大怒:“休要抵赖,本座所修乾坤归墟大法可查知死者身前遭遇,便是你这凶徒痛下杀手,难不成本座还诬赖你不成?”抬手间大殿上方虚浮出那夜狠斗时的幻象。
沈焱道:“不错。只是我要问问徐宗主,沈某与长明君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有何理由杀他?你自己也看出来了吧,他是被常笑上了身,我若不杀之自保,便会反被常笑这奸贼所害。徐宗主将杀子之仇算在我头上,虽不能说我全然无辜,但也很冤枉不是吗?”
周围窃窃私语声又起,纷纷在问常笑是谁,惊叹长明君居然是被夺舍上了身。徐家这辈最出众的人才居然先是被夺舍后又因此而被杀,说明本事并没外头传的那样神乎其神嘛。这简直是老大一个耳光抽在徐行之脸上。
这时候大家都咂摸出味儿来了,沈焱在这事上还真……挺倒霉。
徐行之老脸顿时挂不住了,急赤白咧喝道:“好一个强词夺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需多言,今日本座定要为吾儿讨回个公道!”
沈焱见他恼羞成怒,不禁乐了:“这岂能怪我?又不是我夺了他的舍,你要报仇,找常笑去。”
随后他又面色正肃,环视了一圈殿内座上讨说法的各家代表,沉痛地补充道:“此次发生的所有惨案,全因常笑而起。非是我九幽派没有设法保护试炼子弟,诸位谁人不知为此我派弟子损失了个七七八八?当前最要紧的,不是来问责敝派,而是应联起手来防止常笑再度夺舍重生,制造更多的血案。谁知他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可能是你家,也可能是你家。在座的各位,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血洗对象,谁都不要抱着侥幸心理。常笑此人,贯是心肠歹毒。”
被沈焱指到的人都不由得背上一寒,面面相觑,半晌无言语。
徐行之见他这一手转移注意力带节奏的功夫,暗暗诧异。
世人都道剑修只是武力值爆表,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极易被人利用控制。未料沈焱却是心思缜密,还善知人心,尤擅蛊惑。先前自己就中了他的套路,一步步被他带着思维走,导致猝然被打脸。
眼看一众来问罪的大小家族,被他一说,有那立场不甚坚定的便开始摇摆不定,如何能忍。
“沈焱,休要妖言惑众!常笑是何人?不过是你杜撰出来迷惑人心的无名鼠辈!想就这么把九幽派的罪孽摘得干干净净?妄想!先了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你若还有命,再说其他!”
“前辈好不讲理,前因后果沈某都已道明。我敬称徐公子一声长明君,便是钦佩他为人,若无夺舍之事,何须杀之?前辈说我杜撰,可有真凭实据?刚刚前辈所化幻境中那遍地的行尸走肉,想必大家都已看见,这等邪法岂是我操控的?想来长明君就更不会此等邪术吧?若是没常笑这个人,那这些血债便算在长明君头上如何?沈某如此力证开脱,为贵派洗刷嫌疑,徐宗主怎不领情呢!常笑确有其人,非我胡编。”
徐行之脸色极为难看。
顿了顿,沈焱续道:“前辈口口声声要取我性命报仇雪恨,可是已知沈某为常笑下毒失了灵力,无以抵抗?放眼中州,唯有沈某与常笑那邪魔交过手,知晓他些微底细,前辈这便要杀我而后快,莫非另有内情?是,北冥道宗远在尧州,自是高枕无忧,可中州众仙门日后会面临什么情况,前辈可有考虑过?”
经他这么一说,在座的诸家代表已信了八九分,颇为不满地看向徐行之,有那听出弦外之音的更怀疑徐行之心怀叵测,怕是跟魔道妖孽有所勾结,别有所图。
这些人本就很大一部分是受了严相与撺掇才上山问罪的,更有些就是抱个看热闹的心思,并非真对九幽派有什么深仇大怨,毕竟死的都不是本家子弟,只是来做做样子。而通过两场血案,他们已经知道常笑此人的威胁才是实实在在的。
一旦自己的利益有了潜在的威胁,自然是如临大敌,这是人之常情。
徐行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听他含沙射影意图祸水反引,怒极反笑:“真没料到沈焱你如此巧舌如簧,大庭广众之下胆敢颠倒是非挑拨离间,这就是你们九幽派所修之道?本座今日只为吾儿讨还公道,不必再言其他。”
沈焱负手而立,冷静道:“前辈待怎的?沈某灵力已失,修为大减,徐宗主不怕落个乘人之危的恶名吗?”
“既然如此,本座便不下场,你与我这麒麟童子对对招。若你输了,你的性命,以及此子,便由我处置。”徐行之一指听得目瞪口呆立在殿中的司凤道。
司凤暗叫倒霉,这关我屁事?
沈焱似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徐宗主,您可真是目光如炬呐,晓得我这徒弟资质好,便要明抢,这可不好吧?”末了又道,“若我记得不错,您还有一百零七个儿子呢,哪个身份血统不比我这徒弟高贵?抢他作甚?难不成要将他培养成下一代宗主不成?长明君尸骨未寒呐,您就不怕您的儿子们反了天吗?”
围观之人都被他说得窃笑四起,交头接耳暗暗嘲讽徐行之明目张胆大言不惭,别有用心挟带私货。
“……”
徐行之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换作别人,就算知道意图,看他天下第一仙门宗主的面上,也只敢腹诽而不敢直言,所谓看破不说破。岂知沈焱此人……毫无眼色毫不知味!突然就这么不通人情了!气煞人也!
沈焱收住笑声,认真道:“若我赢了呢?”
徐行之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哼道:“若你赢了,我便不追究杀子之仇,今日便放过九幽派。不过你觉得你有那么好运吗?”
逍遥子看向沈焱,不断使眼色叫他不要说话。
司凤也紧张地看着师父。
沈焱拿扇子敲着掌心,冷笑道:“好!我好不好运,无需前辈操心。只不过都敢上门明抢我的人了,当我沈焱是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