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千秋率先服从命令,转身回到高台。
然后是一言不发的卫武。
宋嬷嬷满脸铁青,右掌鲜血淋漓,可见森色白骨,她是最后一个返回的,有些不情不愿。
大佛洒下的金色光晕洒落在白眼老妪身上。
她手腕处的佛珠,是某种黑木材质,隐隐比欧阳戎的檀木佛珠坚硬厚实一些,似是还能多用几次,此刻佛珠上面有一道裂纹,不过不影响它身上闪烁的金光。
金光闪烁间,大佛落下的光晕向着她右掌处的伤口聚集,流血伤势稍微缓和起来。
宋嬷嬷最是不甘心,凶目环视众人:
“就这么让这小子跑了?还让他杀了咱们的人,他手里有鼎剑!”
气氛沉默了下。
容真仰头姿势,望着穹顶的莲花铭文石刻。
易千秋白甲覆面看不清表情,看了眼宫装少女,她垂目说:
“当务之急是保护东林大佛,诱歼天南江湖反贼,欧阳良翰的事算是意外,不在计划之内,谁也没想到……他真有从容而退的实力,所幸他没有疯,大佛无虞。
“而且这么看,他虽然是蝶恋花主人,但并没有和天南江湖反贼勾搭,否则刚刚他暴露出剑的时候,天南江湖反贼们应该已经来了,里应外合,破坏大佛,现在看,他应该是万不得已,被琴音逼的现身,外加他应该很想回城,去找浔阳王。”
易千秋点点头,瓮声道:
“郡主的命令没有错,咱们还不能追,必须守在大佛旁边,刚刚欧阳良翰惹出的那一番动静不小,想必已被她们察觉,说不定已经来了。
“其实,像现在这样,清理下队伍也挺好,总好过让欧阳良翰继续隐藏身份。”
宋嬷嬷冷声道:“那段将军惨死一事怎么算。”
卫武闻言,看向段全武尸体,脸色有些难看。
那小子竟然当着他们的面,不仅摆脱了天罗地网,还杀了一人,从容告退。
容真未言,易千秋沉吟道:
“等今日大佛之事结束,自然要上报朝廷,缉拿凶犯,这些事……郡主是有数的,咱们别操心。”
宋嬷嬷重重点头:
“好!到时候咱们一起上书朝廷,不仅要给欧阳良翰定夷族之罪,还要追究浔阳王府责任!哪怕他们回京也不能姑息!”
白眼老妪说到后,一张老脸挂满了深深的忌惮之色。
其他人有些沉默起来。
很显然,是刚刚某位儒衫青年走前的那一席话,令人回想起来,依旧有些胡思乱想、坐立不安。
纵使他们再怎么自我安慰,去找借口,都无法否认,欧阳良翰确实是把圣人的性情心思揣摩的十分贴近,连宋嬷嬷这种常年待在圣人身边的老人,被他一语惊醒,都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
若是让浔阳王府跑回了京城,还献上了鼎剑与真名,圣人是真的可能会龙颜大悦,网开一面的,甚至直接升官加爵。
因为手下人的很多阴谋诡计、龌龊蹊跷,圣人都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意,或者说,冷眼旁观。
谁赢了,谁有益,就用谁。
当年任用酷吏、清洗旧干百官时,不就是如此,当真只是酷吏们蔫坏,蒙骗了圣听,才使得离干宗室被逼死大半?
事实是,很多大酷吏,在后续圣人英明神武、清洗翻案后,在被抄家时,他们府上几乎都无多余财物,相对清廉,只是执法暴烈,手段严苛,出身微薄,被当作了刀子,杀的朝堂上阻碍圣人的衮衮诸公们人头滚滚落地罢了,但是干净的刀子,也是刀子,用完还是得丢,吸引儒家读书人的火力,背负恶名……
这一点,此刻台下一直在当小透明的老杨头,最是清楚。
但台上众人也不是笨人,一点就通。
卫武看了看有些不安的宋嬷嬷,突然开口:
“宋副监正莫慌,别忘了咱们有琴声,刚刚琴声响起,方圆百里的炼气士都被光柱暴露,浔阳王一家也不例外,他们逃奔不可能不带练气士,我已经下令城中,让他们循着光柱去追人,若是浔阳王一家是另辟蹊径,藏起来了,其实没跑,那光柱也会暴露他们。”
他冷哼一声:
“虽然欧阳良翰刚刚面上未慌,但是他既然急着返回浔阳城,肯定是担心些什么,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他这次被琴声逼出来,就是事先没有料到咱们是用琴声找人,现在浔阳王一家逃奔,这琴声肯定也是在欧阳良翰的意料之外,说不得他就是因为这个急着跑回去的。”
国字脸汉子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段全武尸体边,蹲下检查尸体伤口,手掌合上了段全武首级上瞪成铜铃、满是不甘的眼睛。
他摇摇头道:
“别忘了,除了安排好的水贼,现在的浔阳城里,咱们不是没有其它的后手……想安然无恙的跑回京城、献上鼎剑邀功脱罪?没这么简单。”
宋嬷嬷与易千秋对视了一眼,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各异。
宋嬷嬷脸上急色稍微缓解了一些,眼神森冷道:
“本来老身不想出手的,但是现在终于找到了真凶,是他杀了老身的爱徒,还有包庇差使他的浔阳王府……”
她转过头,朝卫武一字一句道:
“先处理好大佛的事情,等这边事了,老身陪你过去,和他们好好算账,特别是欧阳良翰……”
易千秋侧目看向容真。
果然,发现宫装少女正偏头看着恨恨发言的白眼老妪与国字脸汉子。
就在这时,有一位陌生女史匆匆赶来,朝容真耳语汇报了下。
只见容真脸色怔了下,转头望着南岸方向。
宋嬷嬷皱眉:“什么事?”
陌生女史犹豫了下,见容真失神没有反应,她道出:
“刚刚俞老先生琴声响起的时候,观测发现,双峰尖周围,除了咱们自己的炼气士外,并没有出现陌生的灵气光柱,不过……不过有一道灵气光柱算是多余,是红色六品的灵气修为,冒出位置,是南岸官道边的树林中,好像是在欧阳刺史的马车中……”
陌生女史看了看宫装少女:
“女史大人、宋副监正,卑职和其它南岸同僚,怕误伤了欧阳刺史的人,只是封锁了树林,本想着前来请示……不过路上卑职听到消息,刚刚好像是段将军下令,放欧阳刺史的马车走了,所以特来请示下女史大人。”
气氛有些沉默。
沉默之中,陌生女史似是也发现了尸体,吃惊的看着地上的段全武尸首,然后,她和刚刚那个报信的将领一样,一脸困惑的退下了。
容真低头,整理起了高贵的紫色裙摆。
她想起了早上他绯红官服上的那根长发。
易千秋皱眉问:“是谢令姜还是谁?跟他一起来了?”
卫武摇头:“谢氏女应该没有出城,早上还有线人看见她进了王府。”
容真有些寡淡漠然的嗓音响起:
“他另一半报信的官服,没有送去浔阳王府,是送去给了她,哈,遇险也不忘佳人,欧阳良翰,你真是有情有义,有情有义啊,拖延时间也是想让她和王操之先跑吗,不过佳人同样情深,也不负你,真是一对鸳鸯,哈哈。”
众人疑惑,宋嬷嬷沉默了下,朝容真一字一句的说;
“郡主,您也看到了,欧阳良翰不值得您如此,他若对您有真心,岂会做这种卑鄙无耻之事,不要再对他抱有幻想了。”
似是又想起不久前容真的那一声“老家伙”称呼,白眼老妪浑身颤栗,怒气全部转移到了欧阳戎身上。
容真冷漠开口:
“本宫喊你们回来,与他无关,还有……”
她转头,眼睛盯着宋嬷嬷和卫武:
“浔阳王府怎么样,本宫不管,一点也不在意,但是欧阳良翰……等大佛事了,天枢大阵会立即扩张,不管跑多远,本宫要亲自抓住他,你们不准和本宫抢!本宫不要死人,要活的,本宫要亲手让他生不如死!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宋嬷嬷与卫武面面相觑。
这时,老乐师走了过来,后方跟着一群护卫女官。
他抱着一把琴,来到高台上。
宋嬷嬷怒视他:“刚刚怎么回事?”
老乐师摇摇头道:
“谁知道会有这种幺蛾子,不过老朽已经及时停下琴曲,调动大佛,不过稍有延迟,他若是再耽搁片刻,就走不掉了,欸,这位小学士真是果断啊,竟然还是传奇执剑人,不过看样子他并没有完全学会【文皇帝】的剑诀,若是刚刚那一曲奏完,就不好说了,确实很险,不过也是他的能耐。”
宋嬷嬷眯眼看着语气难掩欣赏的老乐师。
老乐师准备开口:“容丫头,剑诀琴曲你以前听过不少遍,还没懂,老朽没法多待了,现在先录进大佛,你后面慢慢琢磨。另外,这口赝鼎剑,老身先帮你主持……”
容真突然开口:
“不用了。”
老乐师和众人脸色疑惑。
“什么不用了?”
紫衣宫装少女安静上前,伸手接过白玉佛珠,身上骤然绽放耀眼金光。
后方金身大佛发出的万千光辉似是都被她吸入体内,一时之间,连她澄澈泛金的眸子都有些黑幽幽的,若是凝视,摄人心魄。
老乐师等人愣愣看着今日彻底“破了相”的宫装少女。
高台四周,金色光晕中,有朵朵莲花虚影绽放。
容真漆眸寂漠,无视它们,仰着脑袋,凝望穹顶上那一朵最大的莲花,与它上面的铭文石刻。
她小手死攥白玉佛珠,小脸上的神情不知是笑还是哭,或者两者都有。
众人听到金光包裹的娇小倩影中,传来一道有些沙哑且莫名的嗓音:
“本宫看到它了,终于看到了,你,就是【文皇帝】吗,你说……你和本宫一样,有点讨厌他了?”
众人震惊目光下,她一袭紫裙飞舞,飘逸如天上仙子,在璀璨耀眼的金光剑气中,少女哭笑喃喃:
“欧阳良翰,本宫要破一次你的剑阵。”
【铮——!】
一道空灵琴音不知从何处而来,如同菩提落叶,又如水滴石穿,响彻双峰尖内外,久久回荡。
……
“姐夫,怎么了?”
远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极速奔向浔阳城。
王操之看着突然掀开窗帘回望双峰尖方向的欧阳戎,好奇问了句。
儒衫青年望着后方,似是出神,王操之看见他脸庞平静的问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声音?什么声音……”王操之探出脑袋,有些迷糊的张望了下后方,想起什么,有点慌道:“姐夫,是不是他们追过来了?”
“没这么快反应过来。”欧阳戎轻轻摇头,从双峰尖那边收回目光,环顾一圈车内,绣娘,王操之都在。
不久前,他借着没来得及拆除的横江铁索,赶至南岸,借助段全武身份,骗走了守卫,带领绣娘、王操之一起跑路。
马车内,欧阳戎与赵清秀并肩而坐,王操之坐在对面,脸色有点心虚愧疚的问:“姐夫,我是不是闯祸了?有些案子是不是不该细查……”
欧阳戎忽然说:“真相永远没错,容真追求真相没错,你我追求真相也没错,你做得对,很对。”说完,他拍了拍脸色怔神的王操之肩膀,偏过头,看了眼旁边的清秀少女。
赵清秀的蒙眼缎带已经取下,眼睛已经哭的红肿,不过眼下已经没哭了,她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坐着,下方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儒衫袖口,另一只小手往前伸入他的袖中,轻柔抚摸着里面那一方青铜面具。
二人之间,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讲。
不过眼下王操之在,他们也不好太肉麻的抒情,避险的正事要紧。
墨家剑匣依旧放在赵清秀膝上,她格外认真乖巧的为他守护着。
不久前,某条湛蓝色的【弧】,也是当着她的面回到剑匣之中的。
此刻,几人忙着赶路,赵清秀什么也没问,欧阳戎没有取回剑匣,也没有去抽出绣娘入袖摸面具的手掌,任由她去。
青铜面具此刻已经吸收了段全武的假身,这是他在高台上临时收集的,不过绣娘默默关注它,肯定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大师姐曾对戴此面具者深恶痛绝。
终于安稳下来,欧阳戎第一时间闭上了眼睛,进入功德塔,检查起了小木屋。
刚刚他跑出浔阳石窟后,耳边的清脆木鱼声一连串,而此前在高台上他拒绝容真、卫武、宋嬷嬷他们时,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功德增长了不少,他还没来得及整理。
剩余的功德值,对于欧阳戎接下来争分夺秒的行动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