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定情

我几次想开口询问, 话到嘴边,却总是觉得难以启齿。

这日城里盛传,朝廷终于派兵前来, 据说由镇北大将军率十万之众, 亲自挂帅抗敌。于是, 运城万人空巷, 都争相去瞻仰这位名震于世的大将军的英姿伟容。

店中自掌柜到店伙, 自富商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早早拥出了门。我心中好奇,问清镇北大将军的名姓, 暗暗好笑,实在不知隋云如何会有这般撼人的魅力, 令世人仰慕。待日头高起, 看着空空的客店, 我终于忍不住,给夕夜打了招呼, 拉着素衣出了门。

街道两旁黑压压尽是看热闹的人群,我与素衣仗着身有内力,很快挤到了前面。我伸长了脖子左右寻找,也没看到一个兵士,便向身边的一位小伙询问。他兴奋地指向南城门方向, 道:“听听, 这不来了!”

果然, 欢呼声远远传了过来, 隋云的军队到了。

骄骄艳阳, 寒光铁衣,三百近卫的马队整齐行过, 我悄悄退后几步,与素衣混在三教九流的商贾百姓之中,青衣素裳,并不显眼,因此,我只管昂着头注视着迤逦前来的旌旗下,隋大将军英姿勃勃的魁伟身影。

纷乱的人潮中,我想起他曾为了我被父皇连降三级,贬为京中守军副将,彼时虎落平阳,每日的职司不过是排解京中街头巷尾纷争殴斗,偶或缉拿流寇小贼,颇为落寞。

有些人或许天生就是为战而生,譬如今日重新回归战场的隋云,意气风发,厉兵秣马,剑指北国!

“大将军!大将军!”

自发的有节奏的欢呼声震天动地,我心中不由暗赞一声,大丈夫当如是!

正瞧得热血沸腾,却不料隋云的目光忽然穿透纷乱的人墙,落在我的脸上,片刻的愕然之后,忽地露出一抹深长的微笑。

我心中微惊,知道隋云多半已认出了我,顾不得招呼素衣,慌忙低下头避入人群,穿过几条街巷,匆忙回了客店。隋云总不至于丢下数万部属前来追我吧。

刚进店门,迎面遇到一名黑衣人低着头匆匆离去,我看着有些面善,不觉回头仔细望向他的背影。

这时,夕夜在身后叫我:“苏七,跑这么快做什么?莫不是遇上了贼?”

“比贼可厉害多了!”我回头一把扶住他,“怎么不在房中歇着,你也想见见这位镇北大将军么?”

夕夜没答话,揽住我的肩回了房中,在床边坐下,凝目看着我。我瞪眼看他,不明所以。忽然脸颊被他温热的手掌捧起,眼前的长眸瞬间贴近,唇被吮住。

我心口噗噗乱跳,僵着身子任他微凉的舌尖轻轻挑开我的唇齿,在我口腔内外舔舐,眼前发花,脑中早混乱地没了意识。

等他放开我时,我已经浑身滚烫,身子软软地倒入他的怀中,羞得说不出话来。

夕夜大约怕我难堪,笑道:“难道你刚才是被那位隋大将军吓着了么?还是……”他故意低下头啄了啄我的唇,“还是你喜欢了人家?”

我忙摇头道:“不是,我没喜欢他。夕夜,我们离开这里吧。你答允过我……去……去……”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时的承诺,话开了头却说不下去了。

夕夜拥紧我,伸手一下下抚着我的背脊,慢慢道:“我曾答允过你,若是有机缘,会带你去东海、西域、南蛮、北疆之地,我不会忘记。可我要先告诉你,苏七,我是北国人。”

我身子一震,知道他今日终于要与我开诚布公说出一切,心中紧张之极。我慢慢伏低身子,将头枕在他膝上,平静道:“我已经知道了。”

夕夜大约没料到我如此镇静,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你既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应当明白我的苦衷。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解释。苏七,我虽是北国人,可你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北国人都喜好战争。两国开战,流血漂橹,遭难的其实是平民百姓,这实在非我所愿。可君命如天,我等身受国恩,自然要报效国君。只不过,我没想到有一天竟会遇上你。”

我有些不解,仰起脸看他。

他眯着长目,手指撩起我一缕鬓发轻轻搅动,用极低极柔的嗓音道,“苏七,你可愿随我去北国?你长居江南,想来那大漠苍茫、长河落日、千里冰封的浩瀚风光,定然未曾见过。”

只听他言谈,我似乎已能想见那恢宏壮丽的景象。能与他纵马江湖,遨游四海,足以快慰平生!这一瞬间,我几乎要点头应下,可心中尚存的一点犹疑,却让我呐吶不能言:“我……我要先问过娘亲。”

夕夜亲了亲我的额角,微笑道:“这是自然,待我交了差事,便陪着你一道前往。”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愣愣点头,兀自不敢相信自己与夕夜能有这般美好的结局,心中一阵迷惘一阵欢喜,忽然被夕夜捉住双肩按入怀里。

“傻丫头!”他低低笑着,下巴在我头顶的发上轻轻磨蹭,“我喜欢你呢!”

我心中欢喜,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身,这一声喜欢,即便有再多的疑惑与不解,我此时也已经释然。或许从见到他第一面起,我的心中便有了他的影子,从此牵之念之,涂抹不去。

这时门外传来素衣的轻咳声,接着,门被轻轻敲响,“夕公子,苏七可回来了?”

“哎呀!”我大叫一声,从夕夜怀中跳起,奔到门口拉开房门,急声道,“素衣,我匆忙离开,忘记给你打招呼了!”

素衣松了口气,并没责怪我,“没事就好,我刚才有些担心呢。”她说着打量我片刻,伸手按了按我的额头,疑道,“身子不舒服么?”

“没事。”我知道自己此时多半是面红耳赤,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更是赧然,拉下她的手向自己房中快步行去,连头都不敢回。素衣跟在我身后,犹自问道:“你真的没事么?”

过了午时,我见隋云并没有寻来,便放下了心,想来以他堂堂大将军之尊,也不会为了我这个小丫头贻误了军机。既然两国要开战了,此处已不能久留,我便去和夕夜商量着尽快离开运城,或者趁此随我回京去见娘亲。

这几句话我红着脸说出来,原是有让他前去提亲之意,可夕夜却似并没明白我的意思,沉吟着道:“我原本身负上命,总要回去交了差事才得自由。”

我听他说得有理,便道:“也好,那就先去北国吧。”

和夕夜随意聊了些今后的行止,我回到房中,暗自琢磨,如果自己和夕夜去北国这陌生荒蛮之地,可不必连累了素衣,便到她房中告诉她自己的打算。

素衣听了很有些吃惊,道:“苏七,我知道你喜欢夕夜,可夕夜对你……似乎……”

她大约正想着如何措辞,我接口道:“他对我很好,素衣姐姐,多谢你关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说我对夕夜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这是假的,但是,我宁愿用我的真心,去相信他,哪怕只有一次。

素衣犹豫再三,终于叹了口气,“也罢,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家谷主本是想让我跟随你一年两载,事到如今,你已寻到可托终身之人,我若是再留在你身边,便是多事了。”

我听她口气中很有些意兴阑珊之意,忙攀住她的手臂道:“素衣姐姐,是我不好,让你费了许多心思,还是冥顽不灵,成不了大事。”

素衣噗嗤笑了:“你不用拿话挤兑我,放心,我明儿一早就走,不耽误你和情郎卿卿我我。”

“素衣姐姐!”我被她说得越发不好意思,将脸埋在她肩头不起来。

“傻丫头!”素衣点了点我的额头,从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过来,“这粒丸药虽是不比凝碧丸,医治内伤也极有效,留着防身吧。”

我伸手接过,眼中有些酸涩。我与素衣不过是萍水相逢,她待我却亲如姊妹一般。虽说是奉了唐二之命,这份心意,已让我感激不尽。

到了傍晚,我们三人正在用饭,小二敲门,递上一枚玉佩,说有人要见夕夜。夕夜接过玉佩看了看,脸色微变,说声“我去看看”,便起身随着小二下了楼。

我放心不下,朝素衣打了个手势,翻窗而出,轻飘飘落在檐角。

夕夜得小二指引,进了拐角处的一间客房。冬日天短,外面已经有些擦黑了,我虽近日勤习功夫,轻功已自不弱,却怕被人发现,仍不敢靠得太近,只悄无声息向外踏了几步,停在那间客房左近。我屏息凝神,细听动静,却因房内的人声音压得极低,一时听不真切。

过了一盏茶时分,夕夜还没出来。初冬的夜晚寒风萧瑟,我未着外衣,独立檐上,有些不胜寒凉,正思量着既是夕夜无事,便要回房去。突然听房中一声震响,接着便是夕夜的怒吼,“这个昏君!”

我吓了一跳,再也忍不住,倒挂金钩探身下去,自窗户的缝隙间看了进去。夕夜背对着窗户端坐在正中,身旁的桌子塌了半边,他对面立着两名轩昂男子,皆神情惊惧,其中一人却是日间与我在客栈门口相遇的黑衣人。

“公子,文大人手持圣旨,事关重大,您……”黑衣人说着,连连咳嗽示意。

这人一开口,我猛然想起,他正是两个月前在武城见过的私会夕夜的属下,名叫玄武。可既是自己人,又为何要弄得这般神秘?我顿觉蹊跷。

夕夜好似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大逆不道之言,低头朝另一名男子抱拳道,“夕夜口不择言,文大人还请海涵。请坐吧!”

对面的文大人尴尬地一笑,撩衣坐下,“下官职司已尽,公子请随意。”

“多谢大人体谅。我已得了流云教宝藏的钥匙,请大人呈交君上。”夕夜递过一个锦囊,缓缓道,“请大人回报君上,夕夜必全力以赴,不辱圣命。”

“好极!这处宝藏君上盼了多年,正可充盈国库,以作军资!”那文大人好似放下了心,轻松道,“公子心中有数就好,王爷年纪大了,怕是很难再经受牢狱之灾。”

“是,请君上放心。”

夕夜起身告辞,我愣愣看着他出了门,脑中尚未理清方才所见所闻的个中之意。

夕夜走了几步,身后房门关闭,他慢慢停下脚步,忽然抬头回眸向屋顶方向看过来。我躲避不及,正与他打了个照面。

廊下迎风晃动的灯影中,夕夜慢慢勾起唇角朝我微笑,他深长的眼尾挑起,眸子里流光点点,煞是动人,我心神一荡,脚尖一松,直直向下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