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女王出门前被袁进叫住——他把自己身边的备份魂魄和她的那份交换。
备份魂魄最好放在原魂魄里面,就能生长得跟原来的完全一样。袁进手上的那份已经很完美,他想把她的那份拿去修修补补,也在情理之中。
焦女王觉得没有必要。百分之一百和百分之九十九对她来说没有区别。可她还是跟他交换——好东西总是应该留在她这里。
把百分之百的袁进放入狗的身体,会是怎样的好戏?她有些期待起来。
袁进把锁魂袋放好,塞进胸前的口袋,心口的位置,难以言说的微妙。
焦女王还是轻嗤:那份魂魄带上了她的气息,自成一道符咒,算是便宜他了。
她微微抬眼,去看他的天灵盖。那里生气充裕,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看来他还能陪我很久,她在心里叹。
这该是一件好事,她却下意识喟叹。大概是对结局了然。了然,却当作不知,混日子也很好,难道不是?
焦女王出来后很快看见了梦魔。他穿着裴子愈的身体,企图使她迷惑。
他含情脉脉地望来,她眼里平静无波——这样的眼神连色眯眯都算不上。
她不想跟他废话:“打?”
梦魔哭笑不得:“你可以多说一个字吗?”
梦魔说我知道你跟沈逆舟见过面了,你们在计划替换唤龙者——
“明日午时三刻,的确是阳气最盛的时候。”
焦女王知道他入局了。这只智障其实算不上聪明,只是懂得钻空子。钻人心的空子。
梦魔真心劝她:
“明天说不准就有雷劫,今日不宜再战。”
焦女王依然面无表情。
普渡寺。
一灯大师把所有僧众都赶出去,只留他一个在庭院里扫雪。雪,好像是佛心上的尘埃,永远都扫不干净。
他应白翩所求,答应让沈逆舟把法阵设在这里——隐蔽性最强的地方。谁能想到佛门清净地,竟是生杀修罗场?
一灯大师心里当然不乐意。
雪跟血毕竟是不一样的。一个白一个红,怎么能一样?
他本可以不看,却忍不住留下来——哪怕护住一砖一瓦。他自问佛心不够,红尘心却有。这里是他的家。
乔玛今天特别想来普渡寺上香。究其原因,大概是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龙驾七彩祥云而来,带着她从普渡寺飞走。
她觉得必须来这里看一看。
吕知行听完了她的梦,虽然觉得好笑,也忍不住同去。
他总有一种直觉,觉得会发生什么。
乔玛一进普渡寺就傻眼了。这里人去楼空,只有主持在扫雪。香火缭绕,钟磬空灵,可惜并没有人。
一灯大师道声阿弥陀佛:
“两位施主,今日僧众出门置办法会。不如隔日再来。”
对于一灯大师,吕知行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他不免也双手合十,颔首致意:
“敢问主持,扫雪要扫到何时?”
一灯大师微微一笑——这句话有禅意。
他依旧是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雪落下就扫,雪停了则了。一切终了,未必很妙。”
吕知行苦笑:“我知道。”
我知道……结局总不会太好。
乔玛一声尖叫,就被拖进阵眼之中,吕知行赶忙去救,很快也成了掌中之物。
沈逆舟终于现身,将一道替魂符打在吕知行身上。
今日的阳气的确不够,好在他取来不少生气去补。
白翩站在沈逆舟身后,看着他将吕知行的魂魄一点点取出来。他心头五味杂陈——谁都能伤害唤龙者,偏偏只有她不能。所以活该被他伤。
吕知行没有反抗——他忙着救乔玛。
白翩冷笑。这个人真像佛,爱众生却不爱一人。
道家与佛家还是不同。道家可以有道侣,佛家却只能心硬。一个求而不得,一个得而不惜。龙行者与唤龙者真是天下最不合理的组合。
他想至此处心头妄念又起。好像是刹那烟火,盛放在迷雾之中,还未等他看清楚,就只剩一声叹息。
他悄悄启动了接引法阵。
焦女王终于扯碎了梦魔的画皮。他只剩一个|赤|裸|裸|的魂魄,弥漫着无法遮掩的怨气。
梦魔不懂,她为什么遍体鳞伤也要弄坏他的皮。
她在他看疯子的目光中安然微笑:
他的怨气终于只能留在魂魄里。
接引法阵将两处战场连接。
沈逆舟在取最后一缕魂魄的时候,被白翩破开了法阵。一灯大师远远看着,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吕知行的魂魄瞬间回归,带着乔玛迅速退到大雄宝殿内。殿内佛光普照,将他罩得严实,再也无人可动。
雷劫滚滚而来。
沈逆舟这才看清了那条龙——她血淋淋地瘫在地上,白翩在帮她疗伤。梦魔急得护住了身体,口中一迭声地骂:“你这个疯子!!”
他逃不走了。天雷已经识别了他。
还有沈逆舟。
焦女王知道她也快了。她的伤比想象中的重,现在不过是对战梦魔的一点功德挡着,很快就会露出她真正的模样。
那时候她可能还是没有力气逃走。
白翩的手不停地抖,动作却没有慢下一分。只是心头的绝望越来越盛。如果来不及怎么办?不知道,大不了替她挡,总要还给她。
沈逆舟觉得自己是最多余的一个。
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哪怕他会死在最前头。
吕知行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他急着要冲出去救那条龙,奈何佛光亦是屏障,不许他动一点凡心。
梦魔在脑中快速地思索着对策,可他忙中生乱,愣是更糊涂了。不过不要紧,沈先生已经替他想了出来。
雷劫的顺序是,沈逆舟、梦魔、龙。
如果雷劫找不到沈逆舟,就会更快劈到那条龙。她就更不可能逃走。
沈逆舟知道自己会死,只是必须拖着她一起死。她凭什么把他当棋子,还是一颗必死的棋子?
他刚想要自爆魂魄,梦魔却有了更好的办法:“普渡寺外面那些盗梦者,你把他们喂给我。我替你挡雷劫。”
沈逆舟迅速把存知的心腹都喂给了梦魔。
白翩无力阻止——他只能加速为她疗伤。
梦魔有了新的梦境碎片,立马换上一身新皮。那身皮精致得炫目,怨气被分散得刚刚好,连方才清醒的天道都糊涂。梦魔不忘用剩余的边角料也给沈逆舟做了一身新衣服——他从此就是他的信徒。
沈逆舟有梦境碎片护持,依然被劈了一道雷——他相比梦魔还是渺小。他被劈得血肉模糊,只是还好,没有烧焦。
天雷劈完了沈逆舟,直接跳过了梦魔,开始积攒力量劈恶龙。
白翩手忙脚乱地去吸她身上的怨气,却发现徒劳无功——她太排斥他。沈逆舟已经没有力气冷笑。他趴在地上,梗着脖子去看这一人一龙,觉得解气又悲凉。
不过都是这样的下场。谁又能嘲笑谁呢?
白翩只能效法梦魔,将她变回人身,用梦境碎片遮掩怨气。然后待在那里,静静地等那道雷劈。
焦女王非常清醒,其实也不是跑不动,只是觉得徒劳无功。她的心头依然没有波澜,莫名想起前天的晚餐。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温暖得好像今年漏掉的年夜饭。
梦魔没有走。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等待她魂飞魄散的结局。
白翩这次终于没有猜透:“为什么?”
我不信你没有预感。
焦女王也说不清楚,更没必要对他说。她觉得自己只是累了,于是连赌局都只挑大的赌,只想快点结束,可以早点回家。
家?她已经没有家了,只是尘归尘土归土。
那也很好。至少她不必再体会失去,像汤圆宝宝那样的失去。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
她很快就知道了。
雷劫正要劈下,一道黑影从斜刺里冲出来,天雷立马调转了方向,先劈在了他的身上。
焦女王在一刹那的犹豫之后,扭头就跑——白翩留在原地为她护法。
她悄悄回望一眼,看见袁进只剩下一堆焦灰。他分明有两个魂魄,却没有一个留下。魂飞魄散只在一瞬间,痛苦却来不及挣扎。
她眯起眼睛想,他真是一个被她低估了的玄术师。他暗中收集了她的气息,藏在了自己的魂魄里面,早就打算好了替她死。而她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天道也没有这么好骗。它只劈错了一道雷,剩下的好几道却抓不到正主劈,于是只能作罢。
白翩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小心地将那堆焦灰收好,脸上是漫无边际的苦笑。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也许会是最后一次——下一个差不多就轮到他了。
他觉得她的名字起得太好,一个字都不曾浪费。娇,谁都爱她娇;焦,也因此而焦。
梦魔没看到好戏,气鼓鼓地离去。忘了把他的信徒带走。
白翩拼着一口气把沈逆舟装进锁魂袋里,没忘刮掉他外面那层皮。梦境碎片在空中飞舞,泛着迷离的光影,最终回归一地的齑粉里——那是它们曾经的主人。
沈逆舟心够狠,自己也该遭到报应。只是不能死得太轻易。
白翩最后遥望大雄宝殿内的吕知行一眼,眼里是不屑掩饰的鄙夷。吕知行心虚地低头,乔玛没有安慰他。
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她看不懂,她只知道那条龙很可怜。说不出原因,她就是知道。
乔玛轻声说出了心里话:“你为何胆怯?”
胆怯到不敢去她身边。
吕知行想起那句矫情的话——世间安得双全法。
他只敢感叹到这里,下半句于大局不利。
他终于不可抑制地惶惑:为何我一心维护的大局,却还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焦女王回到她的窑洞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手上那个袁进的魂魄。她一手支撑在桌上,微微颤抖着肩膀——还好,还有一个魂魄剩下。
只是这个魂魄也受到了影响,气息微弱得可怜。她顾不上自己的伤,着手修复那几道缝隙,脸上的龙鳞渐渐显现,眼睛也愈发痛了起来,只能睁大眼睛缓解。
直到那个魂魄终于醒来,苦涩地对她微笑了一下:“为什么要救我?”
焦女王翕合着嘴唇,说不出那句“愚蠢”。这一次愚蠢的好像是她。她在此刻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所谓道心——它已经千疮百孔,无法支撑她多活一天。她在认定自己会灰飞烟灭之后,已经不在意任何输赢。
她一直在打算值不值,不过是骗自己。其实她早就不想活了。不想活,不想这么累地活,不想替天行道之后反被杀,那样只会显得她愚蠢得可怜。
可是如果不值呢?如果她还是死了,梦魔还活着,她依旧愚蠢,却不可怜了。
袁进此时居然读懂了她,可能是因为回光返照。人在这时候都特别清醒。
他用自己虚无的手去摸她的头,一字一顿地说:
“不要逃避。要好好活。哪怕是死,也要无悔。”
焦女王看清了他的大小眼,依然生厌:
“诶,你能不能不要可怜我?”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
她不知怎么很怕说出口,不怕伤到他,怕伤到自己。
袁进笑了,笑尽一切心酸与悲苦:
“是啊。我现在只是个魂魄。”
焦女王偏过头,不动声色地眨眼睛——又开始疼了。
她的口气如同施舍:
“我会保护你的魂魄。”
于是除了心酸与悲苦,他生出一点意外的小幸福。魂魄总是淡色而虚无,他只能笑得更明显,希望她可以看清楚。然而她的眼神依旧斜着,耳朵却微微一动,听清了那句废话——
“谢谢你。娇娇。”
他第一次这样亲密地叫她,而她只觉得别扭。她气鼓鼓地转头,瞪圆了眼睛警告他:
“不许这样叫我。”
他的魂魄滑稽地瑟索了一下,没有惹得她发笑,于是声音更闷:
“好。”
焦女王把他放在魂魄培养液里滋养,这次他总算离她近了许多——他住在了她的床头。
她也很累了,直接和衣躺下,被子歪在身上,并不怕着凉。他很想伸手帮她盖好,却记得她阴森森的警告:“晚上不许爬出来!!”
他现在已经没法掐诀了,只能听她的话躺回去。躺在这张舒适的水床里,闭上眼睛去想她的每一个表情。他边想边忍不住笑出声,这些怎么算得上是警告。哪有这样甜蜜的警告。
不管她怎样警告,他也可以预感到自己的结局。在此之前他已经挣扎够了,只是还有一点不甘,想要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
小妖女,为什么要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就问你虐不虐?作者菌弱弱地答:后面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