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知行收到一灯大师的佛珠,并听见了他藏在里面的箴言——
“不妨以阳气自爆魂魄。魂魄虽散,阳气不散,天庭自会来收。”
一灯大师没有说原因,吕知行也知道。不过就是三个字:
不合适。
一灯大师都感觉得到,他更无法自欺。事实如此,总难默契。她还爱他时,自以为是地牺牲,她不爱他时,又看不懂他的成全。
总是差了一点。说不清谁在前面跑,谁在后面追,难的只是并肩。
太难了,对他来说太难。难在他逼她往前,又有一点不舍,看她愈发狰狞,看自己更加讨厌,偏偏徒劳无功。
既然无能为力,只能退位让贤。顺便带走她的凡心一点。
焦女王把那具骷髅仔细检查了半天,愣是没有发现一块魂魄碎片,气得她一把火把它烧了。她留下了那些灰——给玫瑰花做花肥。
战场她早就打扫过十来遍。没有任何想要的发现。
她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想,袁进走得太匆忙,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只有那个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了她心里。
他早就不想活,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她却从解脱里联想到两个字——埋怨。她知道他不敢埋怨她,她却有些埋怨自己。她捂着眼睛叹:原因只能回避。
只是眼睛疼无法回避。
她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药,忽而扫落了一桌的东西,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蓬头垢面,双目血红,好不可怜。
只是已经没有人可怜。
她把乔玛放了出来。
只看她的神情,乔玛就有所察觉。还没等她猜,焦女王就告诉了她:“都死啦。”
乔玛立马红了眼眶。
焦女王看着她的样子,竟然觉得羡慕——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哭。
乔玛用手狼狈地擦眼泪,扶着桌子哭了很久。
焦女王的神情依旧不变。她睁大双眼,静静等待那些药都吸收,目光所及之处是那片玫瑰花圃。
玫瑰花的香气依旧甜腻,她却咂摸出了一点清苦——嘴角微咸。
乔玛用指腹轻轻抹去那滴泪。她微微一震,几乎错把她当成了别人。
抬眼终是失望,她轻轻“哼”了一声。
乔玛再也没等到第二滴泪。
焦女王又给自己细细敷了一次药,那几个字微不可闻——
“袁进。还是疼。”
乔玛说不出责怪的话。
拥有的时候她不算太不珍惜,失去的时候也没那么追悔莫及。似乎只是有些遗憾,还有些不习惯,可以慢慢改过来。
乔玛居然就不走了。
焦女王说你挺聪明,知道梦魔见过你,也许会找你麻烦。
乔玛义正词严:“我照顾自己战友的遗孀。”
焦女王懒得跟她分辩。
一灯大师拖了梦魔好几天,终于等到了他的救星——一只掉毛的鸿雁。
他一眼认出那是白翩,当场赋诗一首: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白翩变回人形骂他:“少做作!”
梦魔目瞪口呆:“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白翩一脸你好没见识:
“我是新任唤龙者。”
梦魔还是不信:
“大鹏呢?”
白翩面无表情:
“魂飞魄散。”
梦魔始知上当,追着陶光要打死他,后者被一条龙救下,然后扔到了湖里。
陶光:“……”
天杀的恶龙!!现在还记仇!!
黑龙与白雁的新组合,比之前组合的战斗力弱了不少。
黑龙出手迅猛,白雁虽也狠辣,无奈个头比大鹏小,惹得梦魔嘲笑。
一灯大师光速带着徒子徒孙躲到安全地带。
他眼看双方胶着,内心天人交战:这组合也不知靠不靠谱,不如等他们磨合好再出手?呃……他们不会被打死吧?
事实证明双方都只是小试牛刀。
梦魔不算落荒而逃,竟有几分期待:
“还算抗造。”
黑龙变回人形,微微叹气:没过瘾。
白雁变回白翩,开始抱怨:好吃力。
焦女王懒得嘲笑他。
白翩在她身后苦笑。
他不禁设想:如果是袁进,只会比他更弱,她难道要一人对敌?
可惜他并不是袁进。
白翩作为新任唤龙者,正式宣布与黑龙合作,玄门存知并无异议。但焦女王没有回联合作战部。她觉得自己的窑洞更安全。
乔玛渐渐也变得不那么碍眼。
乔玛替代了袁进,焦女王几乎可以忽略那一点不同。
她偶尔会盯着自己小手指上的血洞出神。本来它早就可以好,她忍不住总去戳,几乎凝成了一点朱砂。
她跟自己生闷气:朱砂痣有长在手指上的吗?不伦不类。
乔玛偶尔会说一些她懒得懂的话:
“懂你的人你不爱,你爱的人不懂你。你太难伺候。”
焦女王被唠叨的次数多了,忍不住反驳:
“我谁都不爱,也没人懂我。”
乔玛用玫瑰花糯米糍堵住了她的嘴。她看着那条龙瞪大的眼睛,就觉得她越来越好喂。
乔玛其实心里还当她是从前的焦娇。哪怕她做了那么多错事,哪怕她没有一个好脸色,她依然能看见她从前的影子。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
可她相信总有人能看见。
譬如那只白雁。他还是掉毛,好在羽毛长得快,一直飞到窑洞里来。他很少化为人形,总是弄得一地板的羽毛,只为看见她表情的一丝变化,然后被打落更多的毛=_=。
乔玛好几次听见焦女王叹气:
“还不如养只鸽子。还能吃。”
乔玛默默把那句话咽下去:
“其实白雁对你挺好。”
他战斗力不如吕知行,却足够了解你,也一直在配合你。
可惜你看不见。你的眼睛一直疼。我知道。
焦女王的眼睛不见好,于是养了一大缸鱼——每天眼珠子跟着鱼儿转,一开始会更疼,转着转着就习惯了=_=。
这种过激疗法终于使她的眼睛发炎红肿了起来。
白翩念咒给她治眼睛,治好了她继续看鱼……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他终于发火:“是不是想瞎?”
焦女王表示她只是有一个疑问:
“这么小的鱼,还敢吃那么多……”
也不怕撑死?
白翩的解释是——
“知道活不长,不吃白不吃。”
焦女王再也没养过鱼。
她知道自己活不长,开始珍惜自己的一切,当然包括她的眼睛。
自从白翩成为唤龙者之后,崔蛰来看焦女王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他看见那只白雁总忍不住好笑:
卖萌呢你太大,当保镖又不够威猛,怪不得她不喜欢你。
白雁每次看见他都忍不住咬他。
焦女王随他们去闹。乔玛跟她坐在一起看电视,并不抢她的水果吃,只是忍不住感叹:“你到底是幸运还是倒霉呢?临了临了才得到一点真心。”
焦女王不屑:“我有道心就够了。”
白雁觉得自己的毛不能白掉,于是他把它们收集起来,给那条龙做了一条羽绒被。
焦女王本来不想要,乔玛却替她收下了。
焦女王无语:“用不着。”
乔玛说你先试一下。
焦女王一试居然还成——纵然她习惯阴冷,也不觉闷热。温度刚刚好。
她忍不住问白翩怎么弄的。
白翩说其实很简单:
“我把你的龙鳞融了进去。”
雁是一只掉毛的雁,龙也是一条蜕皮的龙——她新陈代谢迅速,苏摩草快要吃完了。
焦女王在意另一件事:“你的阳气很多?”
你不好好练羽毛,居然浪费阳气融龙鳞?
白翩微笑:“你总要睡个好觉。”
焦女王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帮白雁练羽毛。
白雁的阳气并不比大鹏少,奈何个头还是小,一口咬下去梦魔没啥感觉不说,他自己反倒要掉不少毛。
焦女王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掉毛——他的阳气太重,正如她的阴气太重,加速了新陈代谢。那些毛上面还有残余的阳气。
焦女王若有所思:他一直掉羽毛,她一直掉龙鳞,都不是长久之计,能不能像羽绒被一样中和一下呢?
白雁就不练羽毛了。他变回了人形,脸色有些不自然。
焦女王比他直接多了:
“双修怎么样?”
这法子听起来有些疯狂——一个至阴,一个至阳,一个受不了热,一个受不了凉,也许会阴阳调和,也许会两败俱伤。
白翩犹豫:“这……”
焦女王早就忘了师徒之名,现在只当他是个辅助。既然是辅助,那跟工具也差不多。
白翩表示那还是不一样的:
“双修是要结为道侣的。”
焦女王仿佛在看一个一次性用品:“有必要吗?”
白翩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子:
“绝对不行。”
焦女王转身就走,很快被他扯住了衣袖。她懒得看他:“想通了?”
白翩还是那句:“要有名份。”
焦女王一把甩开他的手。
白翩第二天顶着一对黑眼圈造访龙洞。
他带来一份契书,上书道侣的责任与义务。他已经签好字,用的是自己的血。
焦女王懒得细看,并对血书膈应——她立马逐客。
乔玛很有眼色地回避。
白翩争取:“随便签下嘛。”
焦女王就不懂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都快狗带了还签个屁契书?
白翩不答反问:“为什么不肯签?”
焦女王嗓音冷然:“我自立于天地,死生不受制约。”
白翩当场烧了那份契书。眼里火光渐淡,心火却自暗燃。他凝住她一字一顿:
“无需契书,我也应你。”
焦女王打了个哈欠:“等我通知。”
白翩笑得挑衅:“择日不如撞日。”
焦女王径自给眼睛上药。哪怕她的眼睛已经好全。
她总是下意识地觉得疼。上药的时候能平静一些。
白翩无法勉强,却也没有离开。
他望向镜子里的她,依然那么面无表情,上药的动作那么机械,偏偏流露出一种伤感,她自己都无法察觉。
他后悔自己不该用火。那像极了燃烧的魂魄。像烟花,像流星,像一切不吉利的东西,像所有不美好的回忆。
他想她在糟糕中已经活得算好,因为不停在忘记。前几天他不经意提起袁进,她愣了好久才说那句凡夫俗子,语速慢了许多。好像都是前生的事。
她还那么年轻,倒像活了几辈子。
她是天地之间最特别的存在,必须经历最特别的时光——只能珍惜当下,不能留恋过去。
并且没有将来。
白翩走到她身边,拍了下她的肩膀。她微微抬眼,不懂他为何热泪盈眶。她很快移开视线:他又想表演。
白翩这次走了小言路线。
“我知道你难免灰心,只是总要心存希望。也不必太勉强,或者看开一些,放纵一下也行,这样闷着太不值……”
这个人教会了她算账,这时候又说不必勉强——矫情得一如既往。
她目露不屑,他难免叹气:
“如今还不信我?”
她清晰而沉重地冷笑:你算什么东西?
白翩笑了,干脆坦诚:
“我不是袁进。冷言冷语也好,恶语相向也罢,于我都无妨。你若愿意天天骂上我一百遍凡夫俗子,只要你能解气。你觉得累可在心里骂我,我也能听见。随你怎么发泄,别憋在心里。”
焦女王斜了他一眼: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贱的人。”
白翩很得意:
“我在你心里总算得了个第一。”
焦女王觉得把吕知行换成白翩这笔买卖还是赔了。
大鹏换白雁,战斗力下降不说,还得浪费不少口水——吕知行比他话少多了。
焦女王的口水乱飞:
“我一直觉得你像个女人。你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他们都喜欢你,比喜欢我还喜欢你,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
白翩有着清晰的自我认知:
“因为我演技好,知道什么时候该示弱,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给甜头,什么时候该给拳头。我时而把他们当人,时而把他们当畜生。”
焦女王彻底无语,他却还在继续:
“我思来想去其实待你不同。我明知你看穿我,偏还愿意演戏,明知你我无义,还在表演有情。后来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戏假情真,还是戏真情假。”
焦女王连白眼都懒得翻:瞧,又人戏不分。
他的思路却已经清晰:
“分不清就不必分了。一切全凭心意。”
他突然俯身,亲了一记她的发顶。
焦女王扭头瞪他。
他摸摸她的头,轻叹:“总觉得不够本。”
焦女王把他暴揍一顿,他望着一地的羽毛,还是那句“不够本”。
焦女王把他扔了出去。
白翩靠在岩壁上喘息,去问前方无尽的黑暗:“这辈子太短。”
他比她多活了几十年,她还没说短,他却真觉得短。短到一切蒙昧情|念,刚刚澄清便无可转圜。短到来不及去想相爱,说一句真心话都难。
妙又妙在短。
短得看清一切,短得别无所求,短得只剩守候。一根稻草都舍不得放在她身上。
一切看似补偿,其实只在吃糖,直至舔到那层毒芯,心甘情愿一同沦亡——
情债怎么够偿?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章终于找到了言情作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