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与仇人的影像一同消散,焦女王的轮廓渐渐清晰——还是那身风衣仔裤。
梦魔依然是个小姑娘的模样。他满目嘲讽:“你想渡我?”
焦女王先问他:“你觉得一共有几重梦境?”
梦魔盘算了会儿答:“你肚子外面一重,肚子里面一重,一共两重。”
焦女王笑得得意:“错!一共是四重。”
“第一重我为汝母,是我怜你孤苦,以父母之心感化。”
“第二重我是医生,是我看你病重,以医者仁心救治。”
“第三重白雁主导,回到你的过去,以佛家箴言渡你。”
“第四重我是仇人,发掘你的爱恨,以放下执念相劝。”
梦魔拍手赞叹:“精彩。”
他的笑容愈发讽刺:“可惜对我没用。”
焦女王不以为然:“我觉得最后一重挺有用。”
梦魔说如果你是那个小姑娘,你会怎么做?
焦女王不假思索:“杀了。然后好好过日子。”
梦魔瞟了一眼白雁:“你不折磨他再杀?”
焦女王一脸你是不是虐文看多了:
“虐恋情深多浪费时间啊。”
梦魔欲哭无泪:“你就是想杀我!按道理说你早应该爱上我的嘛!”
焦女王笑得停不下来:“我是王,凭什么爱寇呢?”
梦魔说那陶光呢。
焦女王摸着下巴,等同于摸着良心讲:
“陶光是个可造之才,他聪明、能忍、有耐心、看得远,他一心想当我的太子,怎么会喜欢你呢?”
梦魔皮笑肉不笑:“传位诏书都写好了?”
焦女王一脸欠揍:“很不幸被你猜中了。”
梦魔深吸最后一口气:“魂飞魄散?”
焦女王捋着根本不存在的胡须:
“人死后,三魂升天,七魄入地,唯有寄居于人体内的三尸,变化为人生前的形象,称之为鬼。”
梦魔微微一笑:“想留个魂魄?”
焦女王继续故弄玄虚:
“魂飞魄散,一切归于虚无,无法转世投胎。虚无又归于道,天地万物,均由道化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都有虚无的一日,最后都归于道。如此循环往复。”
梦魔一脸不耐:“直接说以身殉道不就行了!”
白雁半真半假地建议:“要不你先死,我留下想办法帮你聚魂。”
焦女王冷哼:“想得美。”
梦魔了悟:“你还是想白雁死啊!”
然后他还是劝了白雁一句:“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白翩非但没有清醒,反而跟焦女王一样神神叨叨。
“魂飞为天,地命三魂,不再在天地之间出现,魄散为七魄离体,从此无法聚集,化作灰飞。”
两人同时解读魂飞魄散,如同立下誓言,不由相视一笑。
爱也好恨也好,都在瞬间消散,离了一切忧怖,难道不该庆幸?
道由虚无而生,我便化身虚无。只愿道心永恒,此间再无纷争。
四重梦境尽数破开。
无数梦境碎片在阳光下四散,曼妙的飞舞之后,便是落地无声的湮灭。
焦女王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肚子开始一点点瘪下去——梦魔在疯狂撕扯囚禁他的胎灵。
天行部联合结阵。
焦女王和梦魔一起被困阵中。
她的目光无悲无喜,落在不远处的白雁身上。
相顾无言。
白雁最后问了一句:“羽绒被舒服吗?”
焦女王重重地点头。
白雁张开翅膀,将她完全纳入怀中。她身体的每一处都与他的羽毛贴合,灼热的阳气无孔不入,同时焚烧着她跟梦魔。
梦魔在她肚子里大叫:他发现之前消散了不少怨气,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会被白雁融掉!
焦女王忍受着魂魄被烧的痛楚,如同一块放在火上烤的冰,明明五脏俱焚,脸色依旧苍白。
她在炼狱般的煎熬里呢喃了一句:“会来吗。”
白雁居然听见了,并答得很轻松:“不管了。”
他们费尽心机造梦,就是防着一灯不肯来,想提前消耗梦魔的怨气,最终用白雁的阳气化解。
焦女王此时与梦魔融为一体,也分不清哪些怨气是自己的了。她想起被遨月千刀万剐的那些日子,告诉自己焚身之痛不算什么。
她的身体渐渐被阳气融化。皮肉烧焦的味道很难闻,她屏住呼吸,很快闻到了血腥气——身体里的血液正在沸腾,直到被全部蒸干。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一朵花迅速枯萎,外皮都皱起来,脉络变得清晰,里面却还有水分,噗嗤一声爆裂,空气里都是腥味。
焦女王的身体化为焦灰,白雁微微松开一些,让它们随风散去。
他知道她其实很爱干净。
众人所见,只是一只凌空的白雁。他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可惜那个人越来越小,很快淹没在他的羽毛里。
白雁的四周似乎飘散着灰尘,远看他依旧纤尘不染。
崔少奶奶笑出眼泪。
他觉得真他|妈|好笑,到头来她连共死的机会都不给他,他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当然是笑啊!
陶光心虚得不敢靠近这个疯子。
他抚上沉默的心口,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仿佛看见漫天桃花,每一片都染了血。可是血落到地上,却成了绯红的落叶。并不是太污浊的场景,如同一声解脱的叹息。
唯美得教人心碎。
梦魔终于撞破胎灵,从焦女王体内冲了出来。
焦女王已经被炼化得只剩最后一个魂魄。
不过梦魔也没有好太多———他的魂魄被烧得千疮百孔,如同刚出炉的面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白雁把焦女王放下来,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化了龙。
一条只有魂魄、若隐若现的龙。
梦魔嗤笑:“傻子。”
黑龙点头:“你也是。”
梦魔最后望了陶光一眼:
“我爱你,本就是我一人之事。”
陶光笑着挥洒手里的桃瓣:“谢谢你的爱。”
梦魔将那阵花雨击碎,说完了想说的话:
“今生你多保重,来世不复相见。”
陶光坐镇天行部,加入结阵。
崔少奶奶表示怎么能少了我?
梦魔再度被困入阵法之中。
他对着那条奇形怪状的龙叹气:“何必呢?”
黑龙最后一次劝|诫他:
“不要逃避结局。”
说完她盘旋在空中,静静看着白雁攻击梦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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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魔很快醒悟过来——他其实不该跟她分开,最后关头白雁也许会心软。
梦魔打定主意就要去缠黑龙,却被一道金光隔开。
一灯大师悠哉道声:“阿弥陀佛。”
黑龙微微低下龙首:“无量天尊。”
一灯大师对完暗号就现出真身,那根灯芯瞬间钻入白雁眉心,留下一个火焰状的朱印。
白雁只觉浑身燥热,开口就是一团火,差点把梦魔烧焦。
梦魔身上的怨气又消散了不少。
他决定自爆魂魄,让剩下的怨气四散,他们就再也化解不了。
黑龙死死咬住了他。
两方正在搏斗之间,白雁却开始犹豫,灯芯忍不住催促他:“快啊!别让她白费苦心!”
白雁凝聚全身的阳气,向那两个缠斗得难舍难分的魂魄喷火。
大火带着炙热的阳气,将他们层层包围。
梦魔一下子推开黑龙,呆呆地望着一切。
重重火光,漫漫归途,梦魔觉得自己应该看见故人,可惜一个都不曾看见。他自嘲一笑:既不去黄泉,又怎能同路?
他此时竟然莫名感激黑龙——是她让他明白,从没有人能与他同路。
还有什么放不下?
曾有钟磬余音,后有春桃灼灼,如今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从未拥有过。
黑龙变回人形,转着圈圈很高兴:
“我终于要死了!”
梦魔颓坐在地:“你病得不轻。”
焦女王叉腰骂他:
“我自己都病着还给你治病,谁给我治呢。”
白翩钻了进来,声音沉稳有力:
“我治。”
梦魔实在很羡慕黑龙:“白雁来陪你了。”
焦女王不屑:“他耗尽阳气本来就是要死的!”
白翩刚想让她坐下,却发现她的双脚已经烧没了。他想起了袁进,同样是被阳气焚尽魂魄,痛苦的时间却没有这么长。
白翩觉得自己应该心痛,可是心痛得都已经不会痛。
他想起了很多事,最有意思的还是杀她的那一次。
那时他就预感到了结局,他不想她再痛苦下去。而如今,他是真的,无法再看她受上一点疼。
他曾经那么期望她活着,此刻却庆幸能送她去死。
他抬眼去看她,她只剩上半身漂浮在空中。嘴角含一抹笑意,轻轻眨了眨眼,不知在想什么。
梦魔烧剩一个头颅,竟然还能思考:
“黑龙在想,这辈子最爱的人是谁。”
焦女王坚定的声音落下:“当然是我自己。”
梦魔魂魄散尽,不留尘埃一点。
白翩也只剩上半身,他想再抱一抱焦女王,她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头颅。火光冲天,她脸上的痛苦若隐若现,魂魄的颜色一点点淡去,终于看不清神情。
她无声地翕合着嘴唇:“好困。”
白翩最后一次去摸她的头,可能是此生最温柔的一个笑容:“睡吧。”
她闭上眼睛,嘴角微翘,长发在空中飘散,很快被火舌吞噬,一寸寸烧到了她的头顶。
火舌亲吻着她最珍爱的面容,同时猝不及防地烧掉了后脑,她轻轻“嘶”了一声,便只剩下一双紧闭的眼睛。
白翩把它们捧在手心,任由烈火把他烧剩一只手,依然维持着这个动作。
火势小了一些,众人依稀可以看见一只烧红的手,上面安放着一对眼珠。
崔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陶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在场所有玄术师肃然起敬。
这时响起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好慢……”
于是所有人看见那只手用力一握,瞬间跟掌中眼珠一起化为飞灰。
所有人瞪大眼睛,心跳骤停。
骤然下起了暴雨,将那场大火扑灭。
可惜早已什么都不剩。
灰烬都随风散去,高架路上很干净,仿佛从没起过火。
一切好似一场大梦。
没有龙,没有雁,没有魔,没有任何战斗,没有任何伤亡,再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存在过。
除了目睹一切的人。
崔蛰自言自语:“要不要立个碑呢……”
陶光笑他智障:“衣冠冢可以有。”
崔蛰说你记不记得谁死了?
陶光哈哈大笑,笑完斩钉截铁地说:
“不记得!”
崔蛰往回走,一步步走得很慢,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分明没在做梦,却情愿在做梦。
是不是梦醒了,还能再见她一面?
他猝然回头,终是什么都没看见。
暴雨中他抬头望天,任由雨水冒进眼帘,带着酸涩一起流走,直到雨过天晴,天边升起祥云。
他无心去看风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复来归。
作者有话要说:
就问你虐不虐!!今日金曲还是《落入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