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录
槐镇是小镇,在柳镇的东边,离着有二里地。礼拜堂在镇子当中,比镇里最高的房子还高,像个锥子一样扎到天上。它的外皮是青砖,窗上是五彩洋玻璃,路上铺着圆石头子。街中人不多,有几条狗在蹓跶。
我在街对面的树阴里蹲着,等大路。他在教堂的人堆里,听马神甫说话。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慢,嗡嗡地传到街上来,有点儿装神弄鬼的架势。
不久,十几个人唱起歌儿来。
最后满礼拜堂的人一块儿唱。
一只下了蛋的母鸡蹿到礼拜堂的篱笆上,叫了几声,又从篱笆上掉下来,叫着跳着跑到街心去了。
教民们走出来,各奔东西。他们好像刚刚背着人吃了别人吃不到的好玩意儿,又得意,又不想露馅,悄悄迈着小碎步往前走,走到没人的地方笑去。
大路半天没出来。我进去找他,看见他在最后一排木椅上坐着,闭着眼,一动不动。里面光线不好,有汗味儿,还有鸡屎味儿。
我回到街上,等他醒清楚。
马神甫送大路出来的时候,俩人站在石子儿路上又聊了一会儿。大路手里多了一个小坛子,可能是马神甫从教堂后面取出来的。坛子里的东西有股怪味儿,像发了酵的豆腐皮子。
那是奶酪。
大路在路上吃了一口,问我吃不吃?
我说不吃。
快走到柳镇的时候,我们在路旁的田埂上看到一个早就饿死的饥民。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可能是把他当成一截木头了吧?没有人形,只是一副皮包着一串骨头架子,外面缠着几根衣服的碎条儿。皮是桐油色,牙白白大大地从瘪嘴里龇出来。
大路一直在吃,这一下不想吃了。在柳镇街口,几个早就盯上我们的饥民凑过来讨食,大路稍一打愣,手里的坛子就被夺走,他不可惜,也不吃惊,看着饥民们为那个坛子打架。坛子摔碎了,奶酪让一堆脚踩得稀烂,饥民们趴在地上,把残渣往嘴里塞,有人干脆用嘴在地上舔。大路终于害怕了,往后退了好几步。我也害怕,我觉着这些饿鬼转脸儿就会吃人!
我们钻进了东街,往码头那边走。街很窄,两旁都是带木楼的房子,露着一条天,见不到多少阳光。雨檐底下缩着脸色发青的女人,是妓女。她们三三两两往街心里凑,哧哧浪笑。大路放慢了步子,看着她们。一个骚娘们儿拉拉我的袖子,跟我说:小兄弟,陪洋大人进来喝碗茶吧,鲜茶,给你沏嫩点儿的。
我说:我没钱。
她说:你没钱,他有钱!
我说:他也没钱。
她说:便宜你们俩,你让洋人出一份儿钱,把你也捎带上,怎么样?小兄弟,你守着财神爷还怕什么,姐们儿让你白玩儿。
我说:我不会。
我说的是实话,把妓女们逗笑了。大路停下来,看着我,想弄明白她们笑什么。妓女们苍蝇一样围住了他,一只手拿走了他的雪茄,另有一只手摘掉了他的帽子。大路不着急,面带微笑一个一个打量那些婊子,我闹不清他想干什么。一直跟着我的娘们儿抓住我一只手,往她自己的上拉。很软,像按到了一块河泥。我挣不脱,就那么按着,心口轰轰乱跳。有些事平时想想可以,真要做起来,比割肉还难受。
她说:好不好!
我说:我没钱。
我看见她们把大路往街旁的寮门里拉,大路也不着急,一个挨一个看她们。他的蓝眼睛像做梦一样,晕晕乎乎的。他是有点儿打熬不住了。
我说:大路,走吧!
他回头看着我,眼神儿发木。
我说:咱们回家吧!回家!
我看见一个高大的女人在摸他的胡子,是白马。大路贴在白马身上,看看天,看看背后,在找什么东西。他脸膛发红,头发也让婊子们拨弄乱了。
我说:我们还有事,改日再来吧。
婊子说:什么事大过这个事,你挺大一个小子了,连这点儿事都不懂么?
婊子的手朝我小肚子下边摸过来。
她一把抓住了我!
婊子们笑了。
大路也笑了。
我说:*!
婊子们不笑了。
我说:我*!
婊子松了手。
她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着自己挽回了一点儿耻辱。我不管大路怎样,自己跑开了。我跑到老福居的茶馆里要了一碗碧螺,一口还没喝,就见大路急匆匆地走出了东街。东街里有女人起哄的声音。我跑出茶馆,朝大路喊:帽子,你的帽子呢?
他晕头转向,好半天才明白。这时候白马拿着帽子追出来,当着一码头的人靠在他身上。白马又摸他的胡子,勾他。大路忍了一会儿,用手捏住了白马的下巴。都以为他跟婊子逗着玩,可他用的力气太大了,白马尖叫了一声。高大的婊子踮着脚尖,下巴撅着,快让他提拎起来了。他松了手。他掏出白晃晃的洋钱,递过去。白马很害怕,不敢拿,大路弯腰把钱搁在白马脚前的地上。大路走进茶馆,跟我一块喝茶。我们看着苍河里的船,一句话也不想说。老福居在传播他从各处听来的各种消息。其中有一条消息很严重。他说,蓝巾会的人凿沉了巡防营的四艘运粮船,府城正在抓人呢!天下不太平了。
他问我:你们曹老爷好吗?
我说:他老人家好着呢!
他说:都说这位洋兄弟很能干,真的么?
我说:有空儿你上榆镇来看看吧。
他说:哪天能使上你们的火柴呀?
我说:你等不了几天了。
我在吹牛皮。我们连火柴的影子都看不见,等起来何止几天。我不想让外边的人看我们曹家的笑话。府城抓人不抓人我不在乎,要紧的是我们榆镇的火柴公社应该快点儿造出火柴来。造不出火柴,谁也踏实不了。
踏实不了就得出邪。
出了邪,怎么收拾呢?
曹老爷缓过来了。他脑袋里跟死有关的那个扣子是怎么解开的,谁也不知道。他情绪好了许多,又伏在书案上画扇面写字了。那个扣子早晚还得系上,总有他再也解不开的那一天。他情绪不好还没什么,情绪一好反而叫人害怕,怕他自己戳穿了自己的把戏。
他说:耳朵,你给我烧点儿马尾巴灰儿去!
我照他的话做了。
他的小药锅咕嘟咕嘟直响。
满屋子的燎毛味儿。
他有滋有味儿地喝他的臭汤。
老人家越来越像个孩子。
他问我你看见什么了,听见什么了,外面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没有。我说了蓝巾会造反的事。
他说:他们找死呢。
又说:再怎么折腾,也是皇帝指甲盖里的臭虫。不捏你则罢,捏你就捏你个破!
我又说了火柴公社的事。
他说:玩儿吧,有玩儿够的那一天。
他说得很平静,骨子里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他情绪好的日子,人很豁达,好像既然已经死而复生,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我还是更喜欢他怕死的样子。
你只用可怜他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