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7日录
机器一直有问题,刨不出成形的木头卷儿。大路说是木头的毛病,二少爷说是机器的毛病。俩人起初还隔着机器顶嘴,后来谁也不说话了。大路把机器拆散,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擦。他不让别人动手。我动手他也不让。少奶奶动手时,他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少奶奶藕一样的白胳膊很快沾满了油,但她干得很认真,这样一来问题显得更严重了。还是不行。机器装好之后,突突一转,飞出来的还是碎片。大路再把机器拆散,不紧不慢的,他看着少奶奶的时候,眼神儿里有一个意思:他没有办法了,他只有把自己也当个零件装上去了。
少奶奶擦零件像绣花一样仔细。她不像男人们那样愁眉苦脸,她手上干着活,还忘不了吩咐五铃儿给大家斟水,让我给路先生和二少爷扇扇子。我看出她操心的不是机器,她操心的是他丈夫。
二少爷眼看要垮了。
他给公社的人放了假,自己像个鬼魂在木头堆里转。试机器的时候,机器还没动,他的脸先白了,当着别人的面往院子外面躲。机器一停,他隔好长时间才露面,看脸色好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他还自己跟自己嘟囔什么。
吓得别人不敢跟他说话。
少奶奶说:耳朵,你耳朵会动,动一个让我们看看。光汉,快看耳朵。
我明白少奶奶的意思。我使出最大的本事,让两只耳朵前后动,然后让一只耳朵动,再让另一只耳朵动。少奶奶快活地大笑,只有五铃儿跟着她笑。路先生连头都不抬。二少爷看着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早就不动了,他还盯着看。他说:我没想到。
他说:我一点儿也没想到。
他指的是别的事。
这一下少奶奶也不笑了。
我让耳朵跳舞她也不会笑了。
她本来就不想笑。
二少爷恍恍惚惚,整天缩着脖子,好像等着老天掉下来砸他。他在路上走着走着,会突然朝旁边一蹦,不知道是绕开地上的蚂蚁还是躲一只看不见的拳头。少奶奶很着急,没显在脸上,都显在眼睛里边。除了着急,她还有点儿害怕。她可能害怕生出自己料不到的事情。
总算有一天,二少爷没影儿了。
他天不亮就出了少奶奶的房,以为他在角院里蹓跶,迟迟不回来,又以为他赶早去了古粮仓。我和大路赶到那儿做活,没见他,还以为他到山上蹓跶去了。少奶奶领着人送饭,知道他一直没露面,这才觉出大事不好。让公社的人分头去找,没有。问守路的家丁,二少爷是不是去了柳镇,也没有。天黑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了,少奶奶让炳爷领着,把事情告诉了曹老爷。
大少爷不在,他去县城察看曹家开的店铺。
我以为曹老爷会跳起来,不是大哭就是大骂,可是他没有。他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样子很倦,话都懒得说。茶几上的油灯笼着他的脸,看不出是发愁还是伤心。
他说:没出息,成了家也不让人省心。
又说:他从小就喜欢躲躲藏藏,你越找他他越不肯出来,干脆不用理他。你们愿意找就找找,这事就不用跟太太说了。
正说着,听到风声的太太来了。
少奶奶给她行礼问安。
太太不吭气。她禁食过后,又在禁语,要七七四十九天不能说话。这样子我们很熟,她每年都要这么来一回。机灵的炳爷朝我努努嘴,我连忙把一个毡垫放在少奶奶前边。少奶奶想了想,给太太跪下了。
太太流了眼泪。
少奶奶说:都怪我,我跟着他就好了。
太太用手指指着少奶奶的脸。
少奶奶盯着那根手指。
太太嘴里含的玉石掉了下来。她每次禁语都含着它。圆圆的,绿绿的,像个鸟蛋,掉在厅堂的方砖上弹出老远。我追过去想帮着拾,让太太喝住了。
她说:别动。
然后说:他回不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她舌头很硬,哗哗地流着眼泪。少奶奶点点头,站起来,给老爷和太太行过礼,转身朝外走。太太的女仆把石头捡起来,用绢子擦擦。太太张大了嘴,女仆很小心地把石头压在她舌头上。这么做的时候,太太的眼泪还在流,可能是后悔自己说话了。
老爷在旁边坐着,很安稳。
老人家知道儿子出不了事。知子莫若父么。不管是逃亡还是投水,老爷都知道光汉少爷绝对没有那份儿胆量。二少爷要有那份儿胆量就不是老爷的儿子了。
那天夜里,炳爷领着半个镇子的佃民到山上去找二少爷,大路和少奶奶也去了。我没去。我去了柳镇。翻过琼岭的时候,我看见盆地里到处是火把束子。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像给二少爷招魂。我听到了少奶奶的声音,她喊着光汉光汉,嗓子都哑了。
二少爷就是死人也该听到了。
老福居说没看到二少爷。我担心二少爷搭下水的客船。老福居说:巡防营封河了,他搭什么船?他是杀了人还是劫了道,往下水跑什么?换了我,花那么多钱买机器雇人,一根火柴也造不出,我就扎到乌河里呛死完事,活着现什么眼!
我摸着黑往榆镇赶,看到让月光照着的乌河里鼓着一块一块发白的石头,觉着不定哪块石头会动起来,变成二少爷泡大的身子。
那么多人都想到了他的死。
不为别的。
就为他身上不吉利的味儿太凶了。
我天亮赶回榆镇。不知道少奶奶什么时候从山上回来的,我走进角院,见她在廊亭里坐着,五铃儿伏在她旁边打瞌睡。我绕到她跟前,告诉她柳镇的情况。她问我脑门儿上青一块是怎么回事,我说是在路上摔的。她要再多问一句,我就要哭了。幸亏她问起了别的事。
她说:耳朵,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要瞒我。
我头一次看她脸上这么暗,灰巴巴的。
她说:没成亲的时候,光汉少爷做事做人是不是很怪?他有多少古怪的地方,你都告诉我。
我说:少爷没病!
话一出口,我知道说得不对,不该这么说。少奶奶的眼睛眯起来,睫毛把眼窝都盖住了。
她说:我没问你他有病没病。我问你他身上古怪的地方。你想说么?
我不想说。
她看着我,把我看软了。
我看看五铃儿。
少奶奶把五铃儿支走。我说出了二少爷古怪的地方,包括他配药面和吊脖子的丑事。这些事我跟老爷都没说过。少奶奶听着听着,落了眼泪。
我把自己的心掏空了。
我说:少爷是好人。
她说:我知道。
她想笑笑,可眼泪止不住了。
她说:他本来不想成亲,是吧?
我说:不是!他是害怕。
她说:他怕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
少奶奶捂着嘴哭起来了。
我平生办了不少傻事。有些傻事过后想想并不傻,只有这件事,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头。不单单是蠢,有一些很糊涂的东西藏在里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跟挑拨没有关系。跟趁火打劫更没关系!
我是奴才。
我闹不清自己想干什么。明明看见少奶奶掉了眼泪,我还不闭嘴,把知道的全说了。在少奶奶眼里我是什么模样?我是怕二少爷古怪的事情做得太少吧?
我可能把二少爷当个死人了。
这样说得通么?
真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