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录
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么是脑袋出了毛病。擀面杖碾出来的声音很小,我一直听出它很小,可是听着听着终于不行了,顶不住了。擀面杖发出了隆隆的像夏天的闷雷一样的声音,我的脑袋像熟透了的西瓜,在隆隆的响声中慢慢裂开。一天夜里,我爬下了小竹床,光着脚丫穿过弯曲的廊子,去敲偏房的门。门上的铜环让我拍得乱响,它一响,屋里的擀面杖不响了。我吓了二少爷一跳,他捻熄了罩子灯。不过听出是我,听出我有急事,灯又亮起来,门也为我敞开了。我进门就跪倒在地,脑门子在砖地上使劲儿一叩,叩在那儿迟迟不动弹。二少爷问我有什么事,问了好几遍,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憋得浑身哆嗦。脸上有小虫子在爬,我明白自己掉了眼泪。本来心里是清清楚楚的,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昏了头!
我说:二少爷,您饶了他们吧!
二少爷说:耳朵,你胡说什么呢?
我说:您想开点儿,饶了他们吧!
二少爷听明白了,静静地看着我,冷笑了一声。桌面上摊着碾好的磺粉,像捣碎的芥茉面子。他用小木勺把它们舀到一个瓶子里,透明的瓶子一点儿一点儿装满了。他拿来一只空瓶子,继续一勺一勺往里舀。他又冷笑了一声。我疑心他会用装了磺粉的瓶子朝我打过来,我叩着头等着,没等到,冷笑的声音倒是越来越响,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大笑。刚刚笑开,浮在夜气里的磺粉呛了嗓子,他弯着腰咳起来了。
我爬起来给他捶背。他瘦多了,拳头轻轻打下去,身子里发出空空的声音。他没梳辫子,已经长到后脖梗下头的黑头发胡乱蓬着,一股火柴药糊的怪味儿。枪伤没有好透,左胳膊肘以下垫着一块竹板,缠着脏乎乎的药布,用一根带子吊在脖子上。
二少爷冷笑的样子很惨。
他说:你让我饶了他们,他们是谁?他们干什么了,得让我来饶他们?耳朵,告诉我,他们是谁?是熬银耳汤的厨子,还是护院的家丁呀?把名字指出来!
他像一只猫,等着逮我这只老鼠。我这时候才想到我是让那咯啷咯啷的声音弄昏了头了!求他本没有错,可是话不该那个说法儿。好歹已经张了嘴,只能硬着头皮把想讲的话讲出来。
他说:他们是谁?问你呢!
我说:求求您,饶了他们吧!让鬼捉他们,让雷击他们!您宽宽心,饶了他们吧!二少爷,您要杀就杀我,您把我绑到牛角谷炸了吧!求您看在老爷的面儿上,给曹家留一个太平。二少爷,奴才求您了!
我跪下来,薅住他一条腿。
他说:他们是谁,你真不肯说么?
我说:不是不肯说,少爷,我不敢。
他说:不说也罢。他们怎么我了?
我说:他们害了您了,这您知道!
他说:噢!那我凭什么要饶他们呢?饶他们怎样,不饶他们又怎样?耳朵,你给我拿个主意吧!
他逮住我了,在耍我。我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觉着不论怎样都荒唐,事情哪儿是我一个奴才能拦得了的!我见二少爷伸手拿起了擀面杖,连忙缩紧脖子,眼前一阵发黑。我不护脑袋,我准备让他随便打。可是他并不动手。他把擀面杖插在我的胳膊缝里,想把我从他腿上撬开。他撬不动,没有发怒,反而很温和地笑了。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他俯在八仙桌上的脸,不由百感交加。他脸上有汗,沾了许多药粉的碎末儿,一副劳累不堪的样子。他这么快就平静下来,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更加伤心了。
我呆头呆脑地说:您饶他们!
二少爷说:我知道,我饶他们了。
我说:我对不住您,随便您怎么处置。
他说:你替我把这点儿磺渣碾碎了吧。耳朵,你不要再说话了。你再多说一个字就把擀面杖吃进去。碾轻点儿,别让渣粉溅起来,碾吧。
他把半升磺渣扣在桌面上,退到靠墙的椅子上去休息。他指点我,没有别的话。我两个掌心儿压着擀面杖,听到咯啷咯啷的声音从我手底下不停地流出来。我很卖劲儿,这声音比往日听到的还要快,还要重。我不知道住在上房和下房里的人听了会怎么想,我自己是一点儿恐怖也听不出来了。我越干越熟,二少爷不再吭声,呆呆地静静地靠墙坐着。他的脸像浴佛节里一个佛胎的脸,没有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一个地方。
后来,二少爷睡着了。约摸三更的时候,我把磺粉舀进玻璃瓶,擦净了桌面,打算悄悄离开。二少爷睡着叫了我一声,我连忙停在门口。
他说:耳朵,别多嘴。
我说:唉。
他说:我的事跟谁也没关系,别替他们担心。
我说:唉。
他说:我倒肯饶他们,单看他们肯不肯饶了自己!我顾不上别人的事,我自己的事就够我操心了。耳朵,你要乐意,抽空儿过来帮帮我。记住,别多嘴!
我说:唉!
他说:你放心,我饶他们,也饶你。你个撒谎瞒人的小畜生,你的苦心我都看出来了,我饶你!你别多嘴,多嘴我就谁都饶不成了。你明白么,耳朵?
我说:我都明白了,少爷!
我口说明白,心里头并不明白。二少爷的脸让头发掩着,看不清他的眼是睁是闭。他一副睡着的样子,木呆呆的,可说出的话十分清醒。我还记着他在牛角谷用梳子拌炸药的情景,眼下他做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我不明白。如果是同一件事,他要炸谁,一个出狱的人他到底要炸个谁,一个做了绿龟的男人究竟要炸个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可是我明白我得帮忙。我明白我不能多嘴。我还明白他这只猫逮住了我这只鼠,我跑不掉了。
回到小耳房,我琢磨要不要告发。告诉老爷没有用,得告诉大少爷,只有大少爷能阻止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想到天明,最终决定闭嘴。
闭嘴比多嘴安全。
我守着咯啷咯啷的声音。
守着它!
心里踏实多了。
炳奶耳聋,听不到偏房的动静。可是她的鼻子很厉害,能闻出各种各样的气味儿。右角院那边吃饺子,她在左角院能闻清人家搁的是什么醋。一天早晨,炳奶跑到正院跟老爷说:二少爷整天炼仙丹呢,去个人看看吧,我掂量他把自己的胆汁儿挤出来拌药面了,不是味儿!老爷吩咐大少爷去照看一下。大少爷去了,除了装满药粉的瓶瓶罐罐,没看出有什么名堂。大少爷说:少摆弄这些脏东西,污了你的枪伤,哪天是个好呢?!
二少爷说:伤迟早得好,我图的是个痛快。大哥你晚上来角院看热闹吧,我和耳朵给你们变个戏法儿!
大少爷沉着脸走了。他对弟弟的爱好不感兴趣。二少爷把我扯上,可我并不知道他的戏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二少爷晚上到底要干什么,心里很紧张。那天是火柴场的假日,我缩在小耳房里一天没动地方,大气不敢出地盯着角院里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