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1日录
曹宅在雨天里很安静。雨声很大,听不到有人走动,也听不到说话声。我陪着老爷吃胎盘,一直吃到天渐渐暗下来。最后,老爷把汤也喝尽了。我从老爷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突然觉出四周这么静静的真让人害怕。我钻回小耳房,不想让人看到我,我也不想看到别人。上房那边没有动静,只是早早地点了灯,窗上映着一片黄,在雨里显得很暖和也很凄凉。我等着五铃儿出来,可一直不见她的影子。只见送饭的厨子拎着食盒往上房去,又空着手回来了。没见有人给下房送饭。我不知道大路回来没有,下房黑洞洞的,没有灯也没有声音。我不想见他,他可能也不想见我,他很可能不想见任何人。我在竹床上躺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头。他该回来了,也是该给他送饭给他烧洗澡水的时候了!
我贴着墙根来到下房。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肯定没有人。我把灯点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儿靠在门上跌出去!
除了家具,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上房那边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大路的东西一件也不见了。
地上连个纸片也没有。
我起初以为大路匆匆忙忙离开榆镇了,让主人赶走了。我回到院子里,觉出静悄悄的曹宅越来越让人不放心。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我打了一把桐油纸伞向外走,在夹道里忍不住浑身哆嗦,我想毁了!
门楼外边守着披蓑衣的家丁。
他说:封门了。大少爷不让人出去。
我说:我给老爷办点儿事。
他说:快回来。走路当心,山洪下来了。
镇子外边的乌河轰轰隆隆闷响,盆地里的回声连成一片,琼岭好像正在大雨中陷下去。我装模作样地从镇子里穿过,一出镇街就再也忍不住,撒开腿往古粮仓跑,油伞碍事,我随手把它扔在路边了。
滑轮架上的罩子灯在雨里乱摇。我摸进古粮仓,找了半天找不到守夜的人。我点了一只马灯,提着它东奔西撞。我大声说:哪个守夜?杂种操的你出来呀!
听到烘房里有动静,我大着胆子进去,在插板架子后边看见了眼神儿慌慌张张的哑巴老坎儿。他受了惊吓,像求我饶命一样看着我。我问他什么朝他比划什么,他都摇头,我不问不比划了,他也摇头。我明明知道他比我大二十来岁,还是狠命踹了他一脚。我是管事。管事不遂心了可以打人。我想打人,不管他是谁!我朝哑巴的耳朵大声叫唤:杂种操的!出了事敢瞒我,我煮了你!
哑巴听不见,眼神儿像老鼠。
我拎着马灯去了机房。有点儿漏雨,屋角的墙皮洇了女人盖头那么大的一片湿。刨片机上卡着刨了一半的木头段子,木茬白白的,像人的骨头。剁梗机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拆过没拆过,只是擦得很亮,像打了一层蜡。我试着把机器开起来,没费多大力气,皮带轮就伴着突突突的响声飞转,剁刀也上下空切,发出呱嚓呱嚓的声音。这时候我才看见剁刀上淌了一层奇怪的东西,起初以为是滑齿油,把灯拎近了瞧瞧,觉得不像油。我把机器停下来,用手在剁刀上摸了摸。我的心要不跳了。
我突然明白这东西是血!
人血。
洋人的血。
我发现机壳上也有血,是豆粒那么大的血点子。地上也有血,洇到土里去了,跟地上的油渗在一起了。我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把脸贴近地皮,想找到大路的一点儿痕迹和一点儿气味儿。在机座底下的缝儿里,我看见了那只扣着的皮鞋。它像一只兔子,委屈地藏在那里。它没有沾上血,可是鞋壳子热烘烘,好像还带着大路的体温。这鞋眼看要热得自己烧起来。我带上它回到烘房。哑巴一见我又乱摇他的脑袋,摇得我万念俱灰,我想完了,路先生不走不走不走,终于把自己耗得完蛋了。
我用皮鞋抽了哑巴的耳光。不知道抽了多少下,哑巴的脑袋不摇了,眼泪汪汪地把手指向乌河。我累了,头昏脑涨,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哑巴还在比划,不用他比划,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们把人丢进了乌河。
丢以前剁掉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
有手。
_ TTkan_ co 可能还有别的物件。
他们把他杀了。
淫了主子的奴才才配有这个下场。
他们没把洋人当外人!
路先生空有一双蓝蓝的眼睛了。
我沿着乌河回家。山洪涨满了河槽,好几处都溢出来,淹了稻子地和菜地。我担心我是不是看错了哑巴的手势,这担心多余,可是这担心让我一声挨一声喊起来。
我喊:大路!我是耳朵,你听见没有?!
我喊他:路先生!别躲了,回来吧!
乱七八糟喊了很多,嗓子都哑了。夜雨下得很猛,盆地黑乎乎的,只有乌河的洪水泛着一道白,水声隆隆地完全盖住了我。我蹚着泥水一直走到正月放河灯的地方。在少奶奶的荷花灯箭一样冲下去的山口子那儿,洪水升起了一堵墙,我觉得路先生破损的身体已经穿墙而过,已经流入苍河,由苍河流到海洋,一直飘向他平日老在念叨的很远很远的家乡了。
回到曹宅,遇上了在门楼查夜的大少爷。这事往常都是炳爷来做,今夜换了主子,可见有人心里很不踏实。我站在雨里,让大少爷的眼睛逼着我看,心里边一点儿也不慌张。我晕晕乎乎的,对什么都不大在意了。
大少爷问我:干什么去了?
我说:给老爷捞水蝎子去了。
他说:水蝎子呢?
我说:灯不好使,老灭!三道湾儿积了一大片水草,我等天亮了再去。
大少爷说:回去吧,天黑了别乱跑,天下不太平,苍河上又闹事了,不定哪一天闹到榆镇来。
我怀着恶意问他:路先生回来了么?吃晚饭的时候没见他,是不是修机器修得耽误了?
大少爷眯着眼看我,说:他走了。
我说:去哪儿?
他说:能去哪儿?去他该去的地方,回家。
我说:怎么也不招呼一下就走了?
大少爷笑笑说:各人有各人的急事,管他呢!
我说:他欠我三十五两银子!说好了还我,怎么说走就走了。都说洋人是畜生,八成真是畜生了!
大少爷说:欠的银子让炳爷拨给你。不要啰嗦了。他欠什么还什么,这事不用你操心!走吧。
他脸上的笑是假的,让灯照着很瘆人。大少爷一向很通达,眉眼从来就扎不紧。可是他说完走吧,脸一沉,像剥了脸皮露出了里边的骨头!曹宅的担子压在他肩上,表面乐呵呵地挺着,骨子里他是撑不住了吧?!我再不能相信这个人。这个人也再不能相信我,宅子里可能没有一个人是他信得过的人。我冒着雨走进夹道,他跟上来几步在我背后说:耳朵,听到有人说什么了没有?
我站住,说:没有呀。说什么?
他闷了一会儿,伞在雨里叮咚乱响。
他说:这几天把耳朵堵上,把嘴闭上,我要找你自然会找你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接喜幛子。水蝎子往后再说,天一亮他还不一定又想吃什么了呢!
我说:行,我听少爷的。
大少爷出门楼,回他的右角院去了。我在夹道里站了半天。早晨,大路顺着脚下这条斜坡慢悠悠地走下去,挽着裤脚,叼着烟袋,伞后边拖着一股青烟,跟没事一样。他想什么呢?他本来要去礼拜堂的,他要去了礼拜堂,上帝说不定会告诉他将要发生的事情。修机器的时候,出事的时候,他脑子里都装了什么?他说了什么?他就那么悠悠地走下去,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地走下去,一直走进了地狱。我敢料定他在最后关头明白了。我敢料定他大喊大叫来着!他喊谁了?
郑玉楠算一个。
母亲算一个。
有可能,他喊了他的孩子。
我站在夜雨里听到他在夹道的另一头喊我。他厚道地笑着,他说:耳朵,我要洗澡水。让他们给我烧洗澡水。我说路先生,没有洗澡水,不要水了,水已经够多的了。我听到了圆溜溜的口哨声。
我在夹道里走着走着哭啦。我的衣服里藏着大路的皮鞋,它硌疼了我的肋骨。我踏上角院台阶的时候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觉着好像是挨着我的皮鞋在哭,立即又觉着是流进苍河的大路在哭!大路没有出事。大路钻进少奶奶的肚子里,化成兔子大小的一个肉蛋,又大模大样地爬回人世里来了!
榆镇的天上睁着两只不闭的蓝眼睛。
我琢磨是大路看着他的女人和孩子呢!
我把小船一样的皮鞋锁进箱子底儿。
许多人冲进了我的白日梦。
我飞起来看他们。
看蚂蚁一样看得出了神儿。
那一夜我很快就把大路忘了。
我把自己也忘了。
我不明白这些两条腿的东西是什么。
满世界都是他们!
杂种们!
杂种操的们!
不值当为他们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