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录
一连三天,送喜幛子的人没有断过,曹宅门楼的楼角上楼梁上挂满了黄澄澄的绸子布和土织布。布上写着一样的吉利话,为曹家的根苗祈福。与曹家关系近便的暗知了老爷为孙子起的名字,也把斗大的几个字写在布上。整个榆镇的人都知道那尖声哭着的小东西叫做曹子春了。子是儿子的子,春是春天的春。依照老爷的意思,恐怕是指望着少奶奶春夏秋冬一路生下去的吧?
曹宅里的人和外头的人差不多,知道孩子的名字,没见过孩子的脸。见过孩子脸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这几个人在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角院,跟少奶奶一块坐起了月子。老仓哥儿的媳妇被雇进来做了奶妈,住在二少爷住过的偏房里,不出满月是不会放她出去了。孩子的模样连老爷太太也没有见过,太太在禅房里禁食,像终日冬眠的蛇一样蜷着,不足月的孩子怕受风,自然不能抱过来给她看。她听着孩子的哭声,守住了辟谷的决心。指导她辟谷的老尼姑对人说:曹太太有造化,曹太太要成仙了。
老爷吃了包衣,身上出了邪劲儿,攀着小梯子没完没了地修理那把大扇面。他穿着内衣,像个猴子挂在他自己画的藤萝架上。他的笔如有神助,开出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花儿。不足月的孩子抱不出来,老公公又不能进儿媳妇的月子房,这些在他不知道算得上算不上一回事。他为孙子起了名,就不再过问他了。
大少爷命人在角院门口挂了一块血红的布帘子,能进去的男人只有大少爷、炳爷和一个上了年岁的送饭的厨子,连我也进不去了。少奶奶生子之后的第四天,我搬到前院,在炳爷屋里搭了竹床,孩子的哭声一时听不到了。大少爷说出了满月让我搬回去。我不在意,我觉着炳爷这里挺合我的心思。我怕一个人呆着。在耳房里睡觉,老能听到口哨声和哗啦哗啦的撩水声。洋人的魂儿在缠我,我再一个人呆下去怕是要真的受不住了。
我心里有很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跟炳爷提大路的事,我跟别人也不提。白天,我照常去火柴场上工,那个雨天的事我一句也不问,我不问自然也没人跟我说。人人都是心里很有数的样子。我很害怕,因为我心里没数。洋人教会了这些人。我弄不清出事的时候这些人在不在,如果在,动手没动手?我不提大路,他们会以为我知道底细。他们谁也不提大路,使我终于明白他们到底干了什么。他们脸上挂满了汗水,呆愣愣傻乎乎的,我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颠颠地跑去干什么。可是他们让我害怕,确实,洋人教会了这些人,他让他们明白怎么开机器怎么修机器,他们回过头来用这些机器把洋蛮子剁掉了。如果有人指派,他们也会剁了我,然后吆喝着把我抬起来,丢到洪水滔天的乌河里去!
我不敢想那个倒霉的雨天的情景。
我实在也想不出!
我是管事,我可以对这些让我害怕的人提前下手。我在调药间配好药糊,从墙角的尘土里拿起二少爷从未用过我也从未用过的鞭子。曹家的各路管事都有这种牛皮制的小鞭子,有人用,有人不用。屠场的管事差不多天天要用它,掌刀的雇工们有几个浑身都是燎泡。那些挨了揍的雇工们渐渐地不知道手里的刀还有别的用场了。不过我总在想,爱打人的屠场管事总有一天会遭了算计。我明白我也有遭算计的那一天。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的心催着我的胆,让我提前下家伙!
我没头没脑地打了一个人的背。
鞭梢儿啪一声拉出一条白道道。
我说:你干的好事!
我转过身抽了另一个人。
衣服上裂了一道缝儿。
我说:你干的好事!!
火柴场的人不明白我要干什么,可能也闹不清我说的是什么,何止他们,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他们疯了一样干活,剁梗机呱嚓呱嚓切个不停,土豆丝一样的火柴梗白花花地落满了竹筐。我站在木头堆上吓唬他们,我说:你们不做活儿作孽,看老天爷不砸你们的饭碗!你们各管各的,哪个干不好,我替二少爷辞了他!你们别不把我放在眼里,少爷不在了,洋人不在了,我在呢!谁敢小瞧了我,我当一天管事我就绝不饶了他!走着瞧!
我把这些工友吓坏了。可是没有多大用处,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害怕。我老觉着他们会突然放下手里的活儿,一块儿扑过来捉住我,把我按在剁梗机的刀刃底下。不知道大路当时喊没喊饶命,换了我恐怕是要喊的。
饶命啊?!
不知道洋话是怎么一种声音。
这句话能变成一种眼神儿。
我能认出有这种眼神儿的人。
我就是这种人。白天,我干活。晚上,我躲在炳爷的屋里不出来了。大少爷的咳嗽声和家丁们的脚步声让我心惊肉跳。大路的魂儿藏在我的竹床底下,不掌灯的时候爬出,掌灯的时候又爬回去。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拿自己怎么办,我做梦不做梦的时候喉咙里都卡着两个字:饶命!我求老天爷来饶我这条卑贱的性命。我悟不清身后身前的杀机,只觉着有人要对我不客气了!
炳爷很忙,常常半夜回来,自己不点灯,也不让我点灯,摸摸索索躺下,不停地翻身叹气。一天夜里,我听他叹过气之后轻声叫唤起来,一声挨一声,像头疼和肚子疼,我说:炳爷,你怎么了?
他说:没事。你睡吧。
我说:你哪儿疼么?
他说:不疼。哪儿也不疼。
静了半天,我快睡着了,以为他也睡着了,想不到他又哼哼起来,好像被蛇叼住了脚指头。我爬起来点亮了油灯,端着灯去照他,在他大睁着的眼睛里看见了那种眼神儿。眼神儿发潮。他指指灯,让我把它灭掉。我灭掉了它,听到炳爷长叹一声,抽搭起来了。
他说:耳朵,作孽呀!
我说:嗯?
他说:我一大把年纪了,有些事做不来了。耳朵,我不怕天爷不怕地母,我怕来世的报应!
我说:炳爷,你的话我不明白。
他说:你明白,你瞒不了我。
我说:炳爷,你一说我更糊涂了。
他说:糊涂着吧,糊涂着好!
一夜无话。一连几夜无话。盆地里下着连绵雨,宅子里很少有人走动,镇子里也很少有人走动。外边没有人进山,听不到苍河上确切的消息。谣传很多,其中一个说法是各地都在暴动,蓝巾会之外有了红巾会绿巾会白巾会,一会一个山头,一会一条河,皇朝的地盘眼看着要让暴民一块一块地瓜分了!暴民和教民也在冲突,苍河上漂着教民的尸首,沿河的教堂一座挨一座冒烟着火,传教的信教的都在往省城逃跑。富人们也在往省城逃跑。只有我们榆镇像往日一样平静,听说柳镇和槐镇也很平静。柳镇东街的黑鹰和白马们还在没日没夜地卖肉。礼拜堂的马神甫也还在骑着毛驴东走西走地乱走。不过好景不会长远,胆大的人已经敢在当街嚷嚷,口口声声要操他皇帝的妈了!
曹府在连阴雨里发了霉,夹道的石板地上生了一层绿茸茸的青苔,在薄薄的一层雨水底下显得很娇嫩。那种绿活像少奶奶衣裙的颜色,赤脚踏上去,也确实像绸布一样软,让人想到衣裙中的肌肤。夜里闷得慌,不敢踏房顶,只能像野猫一样在夹道中贴着墙根走路。一手打伞一手拎鞋,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滋味。我不大惦记五铃儿,可偶尔想到她让我一下子就能热起来。我喜欢她白溜溜的两条腿,它们举起来像两棵剥了皮的带着香味儿的小树。我让这小树做了我心中所想的替身,我像摇山枣树一样摇它们的时候,我牵挂的是烙在我心上的那个面目。角院的小杂种一哭,我就想到那美丽的母亲在翻身了!想也白想,我只能觉出自己在翻身,在炳爷屋里的小竹床上咯吱咯吱地翻身。我睡不着,白日梦也做不下去了。
睡不着的还有炳爷。他眼神儿里正是那两个字:饶命!老天爷在逼他,索命鬼在追他,他自己也变成个恶魔在掐自己。一个有雷没有雨的晚上,炳爷忍无可忍,终于吞吞吐吐地跟我说了实话。他确实吓坏了,鼻涕眼泪一块儿流。我不动声色,他比我大了将近五十岁,可是我把他当成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一边听一边飞快作了决定,我眨眼工夫成了顶天立地的人。
炳爷说少奶奶生了一个杂种。大少爷让炳爷把这个杂种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炳爷处理不掉,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害得炳爷一门心思要把自己处理掉了。
我说:这有什么难的,路先生不是已经处理掉了吗?
炳爷一愣,哭得更伤心了。阎王爷好像抓住了他的一只脚,他已经不存指望。他的样子让我开心。我恶狠狠地说:角院里有水塘,墙根还有水缸,把小杂种往里一杵不就交差了么?
炳爷说:我不活了。图个来世的清闲,做不来的事硬让我做,我就不活了。耳朵,我早晚把自己杵水缸里淹着去,我逃不脱了!
我心里说,炳爷你活该!不过炳爷真是撑不住了,很惨。我有了主意,先不说。炳爷死去活来,把自己弄累了弄乏了,我才告诉他。
我说:炳爷别愁了,我来替你干吧。
他说:你?你怎么干?
我说:你别管了,我来处理他。
他说:耳朵,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说:耳朵从来说到办到,您忘了么?
炳爷哆嗦着说;孩子,难为你啦。
那一夜光有雷没有雨,琼岭后边亮着闪电,隆隆地照耀着盆地。我听到小杂种在远处哭,突然觉得心里一空,鼻子酸溜溜地难受。我琢磨小东西长了个什么样的脑袋,什么样的嘴,什么样的手脚,想到他小脚指头的时候,觉得它们正在踢我的肚子,踢得我直痒痒。我才十七岁,可是我喜欢孩子。我像炳爷一样,下手之前,也打心眼儿里不想活了。我误以为自己会真的把小杂种处理掉。可是想来想去,我终于明白我想干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雷无雨那一夜的天亮时分,我睁着眼入了梦乡。
二少爷没了。
洋人没了。
我做了小杂种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