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正厅,需要走过白日里曾经堆满人的庭院。
李修跟在孙氏身后来到庭院时,发现秦伯正带着两位家丁张罗着什么。
李修走到近前,秦伯正得意洋洋的将一张躺椅放在影壁和院门之间,躺椅上还架起一座简单的棚子,看样子是为躺椅遮风避雨的。
这样一来,棚子和躺椅有些碍事不说,每每有人进院子,第一眼就能看见这张核桃木制成的并不华丽的躺椅。而古朴典雅的照壁却是第二眼才能见到。
李修有些好奇,拉过秦伯,小声问道:“秦伯,摆把椅子在门前,有什么讲究的说法吗?”
秦伯哈哈大笑,道:“哪有什么说法?我特意从门房老丁那里要来这把椅子,就是为了气气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省得他们总以为四房好欺负。今天少爷用这把椅子羞辱了沈从元那个小人,咱们就把它摆在这里,以后大院里来人,见到这把椅子……,嘿嘿。”
秦伯笑得十分得得意,李修的眉头渐渐越皱越紧。
“秦伯,四房还用得上一个死物来充门面吗?”
秦伯的笑声骤停,看向李修,神色间从得意转为诧异,又从诧异转为无奈,最终,隽刻岁月痕迹的老脸尽是苦涩。
“那……,老奴这就叫人搬走。”秦伯还带着几分不甘。
李修摆摆手,道:“算了,明天再搬吧。到饭口了,先吃饭要紧。”
自始自终,孙氏都旁观着,一言未发。
李修却依然从孙氏的无言,和秦伯短时间内几番变换的表情中,猜测出沈家四房在镇国公府内的境况。让李修更加心忧。
沈家四房,庶出的男家主早早病逝,留下孤儿寡母在这宽广幽深的大院子中。而少主人幼小,主母又是商人出身,可想而知,权势滔天的镇国公府内,这无依无靠的沈家四房……。
细心考虑之后,李修为自己粗心感到惭愧的同时,轻轻拍拍秦伯的肩膀。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在所有人最前方,大步的走向正厅。
婢女们已经在正厅布好饭菜,十八道各色菜肴铺满了大圆桌,圆桌下围着五张镂花月牙凳。
“坐吧。”
随着孙氏的招呼,她首先坐到上首主人的位置,左边是沈哲和沈瑶。
李修紧挨着孙氏,坐在她的右手边。李修的下首坐着的是小妹王芷柔。
一下午的时间,看来小妹胆小入兔的沈瑶相处的很好。两人之间不时递过一道眼神。
在孙氏将一片羊肉放身前的磁碟后,沈哲和沈瑶都没动筷子。小妹跟在李修后边夹起她眼前最近的一道菜。
李修第一口夹起的是快鱼肉,刚一进嘴,眉头就皱了起来。人常说“如同嚼蜡”,这蜡嚼在嘴里还能感觉到腻软,可他口中的鱼肉,什么味道都没有不说,甚至比风干的生牛皮还要干硬。
李修皱眉看了孙氏一眼,“啪”的一口吐出鱼肉,伸长手夹在孙氏面前的盘子皱夹起一块羊肉。
这块羊肉有滋味了,除
了满嘴的腥膻之外,还有能够齁死人的苦咸,当然,这未熟还带着血筋的羊肉自然是无法下咽的。
李修有些不信邪,站起身来,在圆桌上十八道菜上,每道都夹上一筷子。
看着油光锃亮的红焖猪蹄,只有汤是熟的,汤汁下边的猪蹄还带着毛,根本未曾下过锅。
清蒸鹅掌,熟没熟李修不清楚,反正看着鹅掌褶皱里还带着黑乎乎的东西,李修是没敢入口。
葫芦鸡看着色泽金黄诱人,待仔细观察,李修哭笑不得的发现,所谓的色泽金黄,原来是在上面抹上的一层熟油。
……
李修将目光放在最后的水果拼盘,忽然发现,这道水果拼盘在他记忆中有个别致的名字——群英荟萃。
可是,谁见过拿萝卜当水果拼盘的?
就算是拿萝卜凑数了,你好歹调调味啊!没糖?也总有盐吧!总不能把一个白萝卜洗都不洗,随便的切成薄厚不一的丝状就端上来吧?
最重要的是,这比筷子还粗、带着皮的长条状东西,能算“丝”吗?
仔细的看完圆桌上这十八道菜,李修忽然发现,他自己根本无法生气。因为连生气的力气多没有了。反倒是胸中升起阵阵笑意。
这位厨师太有才了。
一桌子菜能做成这样,也非同一般。因为冷眼看上去,色彩鲜明,造型优美。远远望上去,确实是一桌子丰盛的大餐。
李修不相信这是沈家四房平日里的饭菜,当然也不相信这是沈家四房特意为他整治出来的,孙氏还没无聊浅薄到这种程度。
偌说是沈哲的恶作剧,李修都不大相信。没人会用恶作剧连同自身一起恶搞。
李修苦笑的重新落座,坐在他对面的沈哲,递给李修一张面饼,贼兮兮的奸笑道:“你这是没有经验,这桌子上的饭菜,大概也就着面饼勉强能吃。”
“要叫兄长。”孙氏带着笑斥责沈哲一声,却没阻止沈哲的举动。
李修不声不响的接过面饼,捏下一小块放在嘴里,舌尖微动,侧脸又吐在桌上。
“半生的。”
“不能吧?”
沈哲也拿起一块面饼,掰下一小撮,小心的放在嘴里尝了尝,吐掉后,才道:“真没熟。兄长,你运气不好。这面饼一月里最多也就有一次不熟的,还被你赶上你。你运气真的不好。”
李修没搭理沈哲无头无脑的话,侧身看向孙氏,问道:“母亲大人,这饭菜……。”
孙氏笑了。她的笑容让李修有些熟悉,似乎当年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孩子,在愁苦之际,用筷子头,偷偷的喂她怀中庶子葡萄酒时,就是这种表情。
李修神情一阵恍惚之际,孙氏淡笑道:“这是大院厨房送来的饭菜,咱们自然是不吃的。只是为免失礼,所以放在桌子上看上一看。是要撤下去的。”
李修认真问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规矩’。”
李修刻意的在“规矩”两字上加重语气,孙氏不慌不忙的说道:“自从你父亲过世后不久。那会还没这样,饭菜虽然难吃,但还是熟的。后来我叫人在院子里搭了厨房,自己做
些可口的。大院听到消息,送来的饭菜就开始不生不熟的。慢慢的就成了这个样子。”
“母亲没和国公提起这些事吗?”
孙氏摇摇头,道:“老人家在家国大事上操不完的心,这些小事没必要惊动他老人家。我也就没说。”
孙氏顿了顿,又道:“再者说,我娘家还算薄有家产,也不差四房这几十口人的开销,索性不去计较那些了。”
李修此时有些无语。孙氏娘家何止是薄有家产。满江南看看,孙氏酒坊、孙氏粮店,可以说是遍布江南。
可是,这也不是理由。
有些时候,应该争取的而不去争取,这份该是你的东西就变成了他人的,而且这个“他人”还认为是理所应当。
忍让是要有限度的啊!
李修看着云淡风轻的孙氏,忽然想到。或许,眼前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也是无奈之举。
商贾出身在镇国公府接人待物时,自觉不自觉的就带着自卑。而且孤儿寡母的,更多的时候恐怕并不是不知道去争取,而是不敢去争取。而且,她身后还有着庞大而无根的娘家。无论孙家多么富有,当面对镇国公府时,恐怕都是底气不足。
更何况,无论孙氏在沈家是什么样的地位。只要她还是沈家四房主母的一天,孙家在江州,甚至说是江南,就无人敢碰。
而孙家,需要孙氏以四房主母的身份呆在镇国公府内,哪怕月月都要贴补孙氏银钱。至于一个弱女子的委屈,在家业利益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
李修对孙氏理解的点点头,轻轻的放下手中的筷子,再不多说什么。
似乎可以听见孙氏放松下来的呼气声,李修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丫鬟将圆桌上的饭菜撤下去,换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在大快朵颐之时,李修忽然想到,孙氏刻意的将大院送来的饭菜放在他面前,未尝没有警告他的意味。
这种安排应该是在李修归来之前就安排好的,所以下午在小院的谈话,李修软化了孙氏态度之后,孙氏才会在饭桌上露出昔日调皮少女的神色。也是同样的原因,孙氏在撤去酒席之前的应对才有些惊慌失措,才会放松到大声呼气的程度。
想到这里,李修心中略感有趣。他的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到不完全是唯唯诺诺任由沈家人欺辱的女子,多少还是有些小女人特有的精明的。
只是这份小女人的精明用的似乎不是地方,不然四房也不会在沈家落得毫无地位的局面,这也是孙氏无形中纵容的恶果。
秦伯搬回躺椅就是为了出气,而大院送来的饭菜……,这些已经太过明显了。沈家四房除了偌大的名头之外,在镇国公府内的境遇恐怕还不如一个有头有脸的下人。
李修在沈家的第一顿饭吃的实在让他感到意外。
漱口擦脸之后,手捧着香茗,李修忽然说道:“今天大院送来的饭菜先扔,他们怎么送来的,怎么装回食盒里。暂且留下,或许会有用。”
孙氏有些犹豫,李修笑着解释,“未必能用上,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
孙氏考虑半晌,方才带着担忧的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