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晨光薄薄打在宫门口墙角的白霜上,泛着莹莹光华。
许是在外面站久了,嘴里呼出的白气已不再清晰。我木着一张脸,等着下宫门守卫换班,开宫门。
“沙沙沙”一阵细碎的衣衫摩擦声自身后传来。我回身,凝了神朝宫道上望去,几个人影忽上忽下朝宫门走过来。
我凝了眉还是辨不出是谁。昨夜里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早早起来又同九方苍苍僵持了半日,才让红鸾陪同着来到宫门口。如今早已筋疲力尽,连视力也陡然下降了。
“福儿!”远远的语气中含着责备。待靠近了,明成太子又轻言轻语道,“先回宫,待用过了早膳,孤再送你出宫可好?”
我不语,怔怔地看着他。而他却一无所动,亦坦然对着我。
“太子表哥可知陛下意图?”仍是看着她,我开口,声音嘶哑。
乍一听到我声音,明成太子一讶,好半天才皱了眉头对着我,“福儿不愿?”
闻罢,我心里一紧,“确实不愿。”说完,我心里又是一松,谁也左右不了我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
“孤亦不愿。”明成太子坦然一如之前。
我默声。
“吱嘎”一声,宫门大开。
我眼前一亮,侧身对明成太子一礼,“既不愿,还请太子表哥对陛下言明。”说完,我就抬脚朝宫外走去。
“还是孤送你吧。”未走出几步,明成太子又撵上来,语气有如哄劝小孩。
我站定,“福儿并非稚儿。”想了想又接着一礼,“苍苍姐在北齐无所依,还请太子表哥多多照拂。”
明成太子看着我,微愣,见我等他回答,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示意红鸾跟上。
文定侯府的马车还侯在宫门外。遣回了红鸾,我独自上了马车。
“师傅,可知辰王府怎么走?”待马车拐了弯,我就掀起车帘问赶车的大叔。
大叔停车,声音粗犷,“公主说的是鲜卑辰王?”见到我点头后,接着回道,“辰王府是皇上亲拨的宅子,就在前头不远。”
“烦请师傅带我往辰王府。”说着我就放了车帘,闭上眼睛。
到辰王府时,东方才露白。让赶车大叔报上兄长名讳,我在马车内静静等待。
“清屹王好早!”
一个清脆干练的声音自远而近。我掀起车帘,只见一个大约双十年纪的女子婉婉而致,怕是未来得及扮妆发上无饰,但一身紫萝衣裙清新动人。走到近处时,不禁让我一诧,竟然还有一双紫色的眼睛。
这人是谁?
“呀!”似乎是未料想到,一对上我的眼睛,她也是一讶,退一步后又巧笑上脸,“不知女郎是哪家小姐,如何会报清屹王之名求见我家王爷?”
她家王爷……我心里一紧,仍是轻声回道,“东宇庆泽公主受兄之命,求见辰王殿下。”
那女子听罢便热情地招呼我下车。我定了定心,下车后随她进府。一路沉默,原来我是这样不了解他啊!
“辰王殿下何在?”来到堂前坐定,我问住那个女子。
“公主,我家王爷昨日出门,还未归来。”那女子给我奉上茶。
我哑然。
“公主有何事可与我说,我会回禀给王爷。”那女子笑笑,在主位上坐下。
与她说?
“家兄有事,交待我务必亲授于辰王。”
“公主喝茶。”那女子抬手抚鬓,“只不知王爷何时回来,若公主等不及……”说着,又对我笑笑停下了。
我心里一沉,她在套我的话?
“我等辰王回来。”
听我说完,那女子也没有接话,只招呼我喝茶。
我哪里还喝得下去茶。想了一夜,只要皇帝哥哥与兄长不同意,昭帝如何算计我都不怕。只是,我没有想到长生也算计我,而我竟然完全毫无所察。我反复琢磨,若说我与他是陌路人,那他借丹朱华现世来搅乱时局并非不可能,但是他明知我中意于他还如此作为,怎不叫我恼怒!可是,我找他解释的时候,他却避而不见。如今面对面前的这位,我又有何立场?
一念及此,昨夜彻夜未眠的思考才筑起的那点坚强和决绝,此时又慢慢被瓦解﹑粉碎……
“公主!”突然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门外走进,直直站到我眼前。
我抬头,十分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
“宇文大哥回来了!”那女子站起来,“这是——”
被称作宇文大哥的男子抬手打断那女子,接着又对我道,“公主不认识属下,属下宇文华斌。家主辰王命我来接公主!”
我一震,真是他么?
“王爷回来了?”那女子也是一讶。
宇文华斌点点头,“主上说公主肯定未用过早膳,请瑶姑娘帮忙准备些糕点,差人送到云霄阁就好。”说完对我一礼,“公主,请!”
我不动,“你主上为何自己不来见我?”虽然那宇文华斌和瑶姑娘配合得像真的一样,但是此时,我对他们半点也不信,不信。
瑶姑娘诧异地看着我。而宇文华斌却似早已想到一般,低了头朝我走来。一声“得罪”飘进耳内,我便被宇文华斌扛着飞起来。
定是长生那厮交待的!
我火冒三丈,才被那个宇文华斌放下,就重重将双手往前一推,将刚一站稳的宇文华斌推了个人仰马翻。
我不发火你还真当我是三岁孩子任你摆布了!
那宇文华斌一惊,后退一步翻了个跟头后马步一扎,抬头对着阁子内嚷道,“主上,十两银子!”
“哈哈,”长生那厮的声音倒是爽朗,“福儿气还未消,你让她再劈你三掌,我就送你个老婆!”
“谁?”
“瑶古娜!”
“算了,这三掌主上还是自己受吧!”说着,那个宇文华文就拍拍靴筒下去了。
怎么回事?
我还未回过神来,眼前又是一暗,惊诧地回头,长生那厮正已经近在咫尺,一身月白浅笑嘻嘻地望着我。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我心里又翻江倒海起来,方才暗下去的怒气,又冲了上来!
“福儿劈我三掌。”
我气结,我打你又有何用!你那般利用我,如今事已至此,你还全不放在眼里!
“福儿骂我一顿。”
骂你,想到那个瑶姑娘,我有资格么?
“那瑶古娜是我养母义女,福儿不用放在心上。”见我不说话,长生又兀自开口。
我心里一酸,他竟然猜到我在想什么,一股委屈泉涌上来。
“如今福儿可能骂我几句?”长生笑得十分讨好,与以前的表现判若两人。
看着他,忆起往日种种,我突然悲从心中来,话未出泪先流,“你第一次骗我也就罢了,你像对小孩子那样敷衍我也就罢了,甚至你不喜欢我也罢了,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利用我,你到底是谁,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说着说着,我就从一开始的呜咽变成了痛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颤抖着重复那一句“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若说我一心一意追求的爱情竟是这样一个境地,怎能不叫我觉得悲伤?
愈想愈悲,愈哭愈觉得自己没用,识人不清还盲目沉醉。若单单是个十三岁的公主也就罢了,可我还是一个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年的人,虽说没有谈过恋爱,但是若换了别人,定不会弄得如此狼狈。如今知道上当,还一点痛恨他的勇气也没有,就连质问也变得这般委屈起来……
我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一颤一颤,心口痛得似要炸开一般。
“福儿——”
“不要碰我!”
长生靠近安慰我,被我一挣,竟然朝后倒了下去。
我猛然抬头,长生倒在地上,月白的长衫上鲜红的血迹一点点散开。
我一惊,吓得说不出话。
“福儿真如此狠心,不扶我起来?”地上的长生惨着一张脸,仍是笑盈盈的。
闻言,我惊呼一声,“怎么伤成这样!”
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就往阁子里走去。因为我的身高才到他腋下,一路上也只能紧抱着他的胳膊慢慢移动。跨门槛时,感觉到他向我靠了靠,一只大手将我搂紧。我一窘,将他推到门边的小榻上。昨夜到现在又没有吃饭又没有睡好,我虚脱得半点力气也没有。抬头四处一打量,见到小榻旁的桌子上还放着药瓶,我愣了愣后还是没有说话。将他的衣服解开,拨了药瓶的木盖子,轻轻将药粉倒在那一片模糊上。待他胸前那条刀疤止了血,我才放下药瓶。站起身一回头,就在后面的屏风上找到一条粗纱布。跑去取过来,给他一点点从前往后缠上。
“衣服在那边的柜子里。”
虽听到他的声音,但我还是不愿抬头看他。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翻出一件厚实的蓝色长衫和一件单衣,放在他身上,然后默默背过脸去。
身后想起衣衫滑动的声音。
“山洞那次我并未欺骗福儿。”
闻言,我一惊,但还是定了定没有转过身去。虽有惊讶,但是我并不十分在乎。既然早已经原谅,如今又何必执著?
“在我心里,福儿年纪虽小,却知进退明是非,心地善良单纯,时时为他人着想,并非孩童。”
我身子微抬了抬,背对着他泪水轻轻滑落。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那般对我视而不见?
“我亦并非不喜福儿。”
我心一抖,正要回过头去,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扳住。抬头,长生已来到我面前。我泪眼模糊地对着他,又是抽噎不止。
“福儿这般美好,是我一时糊涂了。”长生目若星辰,自上而下对着我,“人生在世,鱼与熊掌总要取舍。彼时我未认清孰轻孰重,待到那一刻才猛然醒悟,差点错失了最好的。百花会上我已后悔,但还是棋差一招。福儿可能原谅我?”
我哑然。虽然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但是还是不曾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何以轻言原谅?
“此事你我先行放开。”我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你先告诉我,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做,还有你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长生点点头。
“咚咚咚”几声敲门声。
长生放开我,叫了一声“进来”。
门被打开,初升的太阳从外面照进来。宇文华斌端了一个托盘,也不说话,只将托盘上的糕点和水壶放在桌子上,然后又躬身准备退下去。
“可都安排好了?”长生起身,问住宇文华斌。
“都已妥当,只等主上令下。”
长生点点头,“用完膳便动身。此事定要瞒住瑶古娜,万不能被阿母知道。”
“是。”宇文华斌退下。
门一合上,长生就倒了一杯水给我,“凌晨时去宫内找你就不见人影,定没有用膳,快用些糕点垫垫。”说着,又给我倒了一杯水。
按下许多疑问和点点感动,我没有说话,接过水杯,一抿,原来是蜜糖水。
抬头对上那双饱含笑意的眼,我心摇荡。
与他一起用过糕点后,就从辰王府的后门走了出去。一出门,就看到一辆马车。
长生给宇文华斌交待几句,就将我扶上马车,然后自己也钻了进来。
刚一进马车,就看见一宫装成年女人昏睡在马车内。我一吓,回头却被辰王唔住嘴巴。
我惊恐地望着长生,心里一沉,忘记了挣扎。
待马车驶动,长生才放开我,轻声说道,“福儿不信任我?”
我不回话,只睁着眼睛在他与那名昏睡的女子之间徘徊。
“此人恐是我生母。”
闻言我又一惊,低头将那名女子细看了看——那一身虽然脏乱却仍是上好的宫装——我心微震。
“福儿觉得我与那昭帝可有些许相像?”
我心里一默,乍然抬头,“你是昭帝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