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家也不是回屋去,而是从沟边上绕到他家屋后的桑园里,桑园足有四亩,冬天望去全是白枝条。桑园中间有一个冬天用于积蓄肥的大坑,常益兴家没人积肥,畜肥坑空了好几年了,常益兴每天从外面回来,掀开盖在上面的芦席纵身跳下去。下面铺了席子和被子,席子上有老娘每天给他偷偷送来的摊饼充饥。天没亮他就从坑里爬出来,趁着没人又出去了。
王瞎子基本上是在常益兴走后没多久就过来了,他就住在前面的坝上,他起得早,四野里老早就可以听到他的竹竿捣捣戳戳的声音,以及他停在路中央大声问“你是哪一个”的叫喊。他天天来询问常益兴有没有回来。不过这天他不知什么原因早上没来,到晚上很晚的时候才来,他晚来不要紧,却和每晚必定也要来一趟的杨春哎碰上了。杨春哎把王瞎子拉到一边,低声问:“那天你说常益兴可能是江北派回来的,你怎么就不怕牵连上?你来干什么?”
王瞎子被杨春哎拉住了探路的竹竿,动不了了。他矢口抵赖:“我……我不曾说,这种话好随便瞎说呀?”
杨春哎不放过他:“你说过就是说过的。你是怎么晓得他可能是江北派过来的新四军?”
王瞎子有点急了,死拽竹竿,调脸往门外走:“我一个瞎老头,晓得什么新四军不新四军的?”
“你不瞎,你什么都晓得。”杨春哎追到门外,拦住王瞎子不放。王瞎子猛然间抽回竹竿,朝着他的四周就胡乱挥舞起来。正好常益兴从外面回来,他到余山脚下从前的一个联络站去打听消息,不料听人说,北撤以后,那个联络员就逃走了。联络员的老婆看到他来,不仅不理他,还放出狗来咬他,幸亏他跑得快,可就这样,他的棉袍下摆还是被撕了一个大口子,走起路来被风一吹,一掀掀的都露出棉花,所以这晚回来。他没先躲到桑园里去,打算先回屋来换件袍子。老远就听到吵嚷声,再悄悄走近,见是王瞎子乱抡竹竿,就过去一下子抓住了王瞎子竹竿,而杨春哎已经被竹竿梢划了好几下,脸上的血在黑暗中慢慢洇出来。
瞎子忽然被人抱住,大声叫着:“哪一个啊?”
常益兴告诉瞎子说他是常益兴,又说:“你不还告诉我说杨春哎跟人睡觉?”
“我不曾这样说!”王瞎子在黑暗中大声否认。
“那你怎么说的?”常益兴说。
“反正我不曾这样说过。”王瞎子的声音低了一些。
“那你怎么说?”常益兴追问。
“我……我只说她骨头轻。”王瞎子支支吾吾地。
“你才骨头轻呢!”杨春哎捂着脸上的血,冲过来抽了瞎子一个耳光,抽过以后还不罢休,揪住瞎子不放。
常益兴娘听到动静,起身披着衣服出来,见杨春哎披头散发哭得像个鬼,便劝道:“他一个瞎子反正是瞎说,不好当真的呀!”
劝说过杨春哎,又问儿子为何要和瞎子计较,常益兴也不知躲避了,索性说开:“他说我是新四军,个王八蛋!”
常益兴娘听了儿子这话,转而正色对王瞎子说:“喔哟,瞎子大大,这种话怎么也好瞎说?”
王瞎子被常益兴娘一顿数落,不做声了,紧捂着火辣辣的嘴巴,收起竹竿跑走了。
这晚天光很亮,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桑园白花花的好像被天光镀了一层银色。王瞎子跑走后,杨春哎被常益兴娘拖进屋里烧水把脸上洗洗干净,衣襟也收拾收拾。常益兴回里屋换了件袍子,他听到杨春哎在外间堂屋谢过娘之后说要走了,也没问常益兴在哪儿。过了一会儿,常益兴想想还是不能在屋里呆,再加上刚才一阵吵嚷,难保没有邻居听到,虽说这村上没几户人家,而且住得零散,可夜晚的声音是可以传得很远的。所以他让娘冲了一个暖脚的汤婆子,还是出了后门往桑园去了。
桑园里有点潮,常益兴正待掀起盖在大坑上面的芦席,忽然听到大坑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常益兴吓了一大跳。桑园下面的河坎上有一片坟场,常益兴一向胆大,不过还是给吓得不轻,心想别真是遇见鬼了,他举起马灯大声喝道:“谁?!不说砸死你!”
过了片刻,才听到有一个细溜溜的声音从坑底传来:“是我,杨春哎。”
常益兴更诧异吃惊了,心想自己本身避出去,就是怕这个小女人不可靠,整天盯着他,没想到这胆大包天的东西,刚才在那边和瞎子打架,这会儿竟然跑这儿来了。常益兴转身想跑,但一想杨春哎既然敢跑到桑园里来,而且知道他藏在大坑里,必定其中有文章的。往好了说,她老是像个影子一样地跟着他,而且胆子这么大,说不定就是这边组织上派来和他联络的人;反过来,往坏里说,那就是这边保安队派来跟踪他的,这会儿她躲在坑里等他,或许桑园四周已经布满了保安队的人,他想跑,也许刚出桑园边,正好逮个正着。——所以不如跳下大坑,形势不对,怎么说也有个小女人垫底。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一不做二不休掀起芦席跳下畜肥坑的时候,人还没站稳,杨春哎一把就抓住了他的。常益兴闻到了杨春哎的气息,不知什么原因他一下子就被这种带点兰花味的香气给软化了,也不再问杨春哎是怎么藏到这坑里来的,她藏在这大坑里等他究竟想干什么。杨春哎像蛇一样地缠住了常益兴,二人倚着潮湿的坑壁滑坐下去,杨春哎正好坐在常益兴的身上。这时候的常益兴已经变得急不可耐,可杨春哎偏偏在常益兴情急之中挡住了常益兴的手,问他是不是江北派回来做地下区长的,说她早就知道了。这些天来,因为四处找寻和等待令常益兴变得焦躁不安,莫名其妙地欲火中烧,本就急欲宣泄,此刻碰上一女抓住他的滑坐在他的身上,顿时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以至于因情急话都说不囫囵。他先仍是否认他是江北派回来的人,装着不懂杨春哎在说些什么,而手却慌着拉扯杨春哎的裤带。
杨春哎作娇嗔状扭过身去,常益兴只好点头承认,什么都承认。杨春哎见常益兴什么都承认了,就打算起身挣脱,常益兴哪里会放过,翻身将杨春哎压在下面。杨春哎挣扎了几下,也就不再动弹了。
完事以后两人躺在坑底看天,杨春哎再追问常益兴回来和谁联络,他都知道哪些人是北撤时留下来的,常益兴转而又不承认了。杨春哎没法子,忽然抱着常益兴哭了起来。在离桑园不远的村口,守着两个县保安大队的便衣,这两个人天天跟着杨春哎,一天杨春哎探不出消息来,一天就不放过杨春哎。这会儿那两个人正倚在村口的土墙上抽烟。杨春哎告诉常益兴她也曾随北撤的队伍过了江,后来怎么又吃不了苦跑回来,而后又如何熬不住打和羞辱,供出了她所知道的人,那人怎么逃跑,怎么被盒子枪的子弹掀掉了脑壳,直听得常益兴毛骨悚然。在这阴森森的畜肥坑底,他觉得他和身边的这个女人像两具即将朽腐的骷髅。尽管如此,常益兴仍未承认确有江北派他回来做区长这档子事,他已经厌倦做区长这件事,觉得没什么好的。他问杨春哎还能找那些地下党的人不,杨春哎说要是能找到的话,那她还来找他干什么。常益兴说那就赶快走吧,说不定走晚了村口倚着的那两个人就会寻过来了。
常益兴知道他再在这个大坑里待下去绝对不安全,他先爬出大坑,问杨春哎愿不愿意跟他走,否则他不打算把仍在坑下面的杨春哎拉上来了,杨春哎说就是走到天边也愿意跟他走,说留下来也是死。常益兴想了一下,伸手把杨春哎拉了上来。那边狗叫了起来,村口倚着的那两个保安队员已经等得不耐烦,正寻过来。常益兴拉着杨春哎的小手在桑园白花花的枝条间飞奔起来。
桑园的下面是一条结着冰碴的小河沟,杨春哎过不去,常益兴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劲,一下就把杨春哎抱起,硬托着过了小河沟。过了小河沟一直向南,两人逃到了常州。
常益兴和杨春哎逃到常州后隐姓埋名,在常州城南一条小街上开了个小杂货店,俩人一起过起了小日子。一年多后杨春哎不听常益兴的劝说,一定要回山北娘家一趟,结果还没进家门就被人绑走了,他们要杨春哎说出常益兴的下落,杨春哎怎么也不说,后来被吊死在桑园里,临吊死她前跟她说得很清楚,这是让她抵那个联络员的命,她就是说出常益兴在哪儿,也一样要死。当时王瞎子在场,手上还拄着下端开裂的竹竿,他好像看得见杨春哎被吊上一棵不高的桑树的树丫,然后舌头慢慢拖挂下来,美女变成了吊死鬼。
解放后,王瞎子当了山北区的区长(虽然他的眼睛仍然不那么好)。几十年来常益兴一直到处申诉,说即使后来他和一个女叛徒生活在一起一年多,但同样他什么也没说。既没说他当年是受组织委派回来当区长的,更没说出其他同志的名字,更何况当时他一直以为组织上会派一个人来跟他联络,结果偏偏怎么等也没人来。在众多听过常益兴申诉的人当中,王瞎子也是其中的一个,他那时已不拄一根坏竹竿了,而是拄一个梨木的拐棍,衣服较齐整。
“你跟那个叛徒、逃兵在一起,组织上怎么会来人找你呢?”王瞎子冷冷地说。
“她要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呢?”常益兴一副急于辩解、开脱自己的样子。解放后他仍然很瘦,一激动脖子上的青筋就凸出来。
“那你怎么又带着她去了常州呢?”王瞎子说,“没追究你脱党就不错了。”
常益兴没话可说了。他不知道当年江南地下党就是派王瞎子来跟他联络的,王瞎子发现他和杨春哎接触密切,就没联络他,否则常益兴1946年就是地下党山北区的区长,解放后的职位、待遇不会比王瞎子差,而不至于始终只是一个无依无靠,没有劳保等一切待遇的城市贫民。
当然常益兴作为我的舅舅,我还是很同情他的。他一生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常州的一间只有八个平方的破屋里。我就不懂那年他从江北回来刚下船,怎么别人没遇上,偏偏就遇上了杨春哎这个女人呢?
直到我捧着舅舅的骨灰,从常州送他归葬山北,我也弄不明白。至于杨春哎,她等于被国民党的人临时判处了死刑,鬼才知道她最后尸骨流落何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