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十三章

我们最初是在庭院中踢足球,也不打比赛,就这样两边各占两个人,相互对踢,来来回回,循环往复,从早提到晚,也不知疲惫,情况正常的时候倒还好,踢到天黑就散伙,各自跑回家。情况不正常就表明是踢到人了,然后马上收球,不约而同地集体装傻,任凭路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破口大骂暴跳如雷也仍有说有笑,不予理睬,等彼方骂够了悻悻而去后再恢复原状。不过这其间还要分情况,如果不小心踢到中年过客,问题还不大,最多骂几句就走了,倘若踢到老头老太婆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老头就如同金毛狮王,老太婆就如同灭绝师太,虽然上了年纪,但内力强悍如斯,风采不减当年,他们会奋不顾身不遗余力地来追讨我们,我们吓得只有亡命天涯,四散奔逃,唯恐避之不及而惨遭其车裂磔刑。小小的心脏怦怦乱跳,鸡皮疙瘩如跳蚤般密匝,冷汗涔涔,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刺激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待气息平定之后就呶呶不休的絮叨着刚才的凶险和惊惶。而此时,有一个小伙伴定会愤愤不平的问道:“那我的球怎么办呀?”然后终皆沉默,再问:“刚才那一脚是谁踢的?”纷纷侧首,千夫所指:“杜子兴。”杜子兴就会无辜的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

是,杜子兴的确不是故意的,但这无意的频率似乎也太高了吧。在我们踢足球的生涯中:我的两个球被踢“飞”,谭睿的两个球被踢“飞”,刘春晓的三个球被踢“飞”,徐东的一个球被踢“飞”,吕强的一个球被踢“飞”,而这一切,尽皆拜杜子兴所赐。他从没拿出过一个球也没有赔偿过一个球,叫他赔又不好说出口,不赔吧心里又想不通,有时候确实让我们很为难。我的两个球不翼而飞让我发誓再也不会拿球去踢了,即使我的球堆满阳台我也没有再违过誓言。本来在第一个球被踢“飞”后我就甚是愤慨,不想再拿球去玩了,但是按捺不住内心对足球的狂热和激动,终于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施为。我以为杜子兴会引以为戒,不再鲁莽和颟顸,却不想儿童的心里从来不会有什么“引以为戒”的词条和戒律,该犯的照样犯,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不济事,只能默默愤慨,独自焦灼。杜子兴自知理亏,就算你骂他也无济于事。刘春晓性子火爆,骂了杜子兴很多次,几乎天天叫他赔,而结果是球依然没有拿回来,还跟刘春晓打了几架,关系也越闹越僵,搞得大家都不好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我们吃亏,而且很无奈,告诉杜子兴的爸爸妈妈吧,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却不敢说出口。因为就算爸妈赔给了你,那么小伙伴们的关系就决然难以恢复了。儿童的面皮薄,最怕的就是那些“告鸡婆”,当然对这种人也就深恶痛绝,如果谁因为什么事去找谁的家长告状,那他在小伙伴中的关系和地位决然是最差的,甚至会处处受到排挤和刁难。因为我们都讨厌这样的人,告状,那不过是最懦弱最无良的表现,我们不屑为之。

回到踢球的状态上来,我们在对踢的那段时间的忽然有一天的下午,谭睿忽然出现在我们的不远处,心血来潮的问道:“我能加一个吗?”

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不好回答,因为这球是我的,他们没有自主选择权,我是一贯来者不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何况,同住长干里,哪有什么理由拒绝?我率先微笑欢迎

谭睿的加入。

谭睿加入以后,我们就开始踢比赛。就这样,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他的足球踢得非常好,球技精湛,带球如风,要过于俊申、王启祥、杜子兴、刘春晓、徐东那是易如反掌,小菜一碟。我看得暗暗佩服,不住称赞,更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抗拒。我的球法虽然不及他那样精熟,但全力抗拒之下倒也能堪堪打个平手。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但如果人逢对手精神必会百倍增长。所以每次我和谭睿的激烈交锋都会引来小伙伴和旁人的声声喝彩和啧啧称赞。这些喝彩和称赞又像一剂无形的兴奋剂一样通过耳蜗的传递注入我们的体内,产生裂变反应后使我们的力量曾几何倍飙升,在巅峰的对决的刹那间决出胜败。每次剧烈的比赛后我都会觉得心满意足,是何结果并不重要,只觉得人若因比赛而活着,那实在是一件精彩纷呈而绝无遗憾的事了。

谭睿有一次很倒霉,在与我抢球的时候不小心被一颗石头绊倒,右脸颊如暴走鞋般直愣愣搓在了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差点毁容,不过幸好只是皮外伤,加之儿童的再生能力强,两个月后恢复如初,连一丁点儿疤痕都不见,我连连称奇,啧啧称赞他的脸皮比城墙还坚硬,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他笑笑说不用客气这还是托你的洪福我才恢复得这样好也还得感谢你那一脚稍稍收了点儿力否则只怕我必须要做颌面整形手术才能出来,说完,冷笑了几声便绝尘而去。

我听得舌挢不下、目瞪口呆,挠挠头皮,恍然大悟:敢情他是认为他的戳伤是我故意所为而致,因此才怏怏不乐、反唇相讥?要真是这样,我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对天发誓,我可从来没有整蛊和作弄别人之心,次一步说,即使有这个心,也不会这么做,再次一步来说,我就算会这样做,也不会在现实世界中进行实践性操作。总而言之,我是决然不会做这种损人利己、阴险毒辣、卑鄙无耻、见不得光的低级游戏的。

骤然被冤枉之际,让我百口莫辩,彷徨无措,甚是无奈。我应该用什么方法告诉谭睿我的那句话仅仅只是一句玩笑绝没有落井下石之意,更没有幸灾乐祸之情,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的脸确实不是我那一脚造成的,我也没把你往那颗石头上逼啊,再说了,那颗石头也不是我放的……但这些都只是我的臆想,从来都没有付诸实践。我不敢贸然开口,一旦开口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所以我虽有解释之心,可是在反复思忖之后还是决定以沉默为好。

谭睿在容貌彻底复苏之后就开始向我实施“报复”,虽然表面上看来,他的“报复”都是无意使然,但我却感受得到,他是抓住每一个“无意”的机会来创造“有意”的结果。比如当我再次和他争球的时候,他首先会故意慌乱一番以作掩饰,在我抢到球的那一刹那,便抬脚向我的小腿胫骨飞来,我眼疾脚快,在我急速退却的同时使劲一个铲球,然后“砰”的一声,他的脚便重新踹在了球上;或者,在我当守门员的时候,他略施雕虫小技,轻易拿下许多次点球或任意球的机会,然后大力抽射向门框射去,他的脚法很准,脚力极重,我伸出双手一挡,指骨在剧烈震荡之下泛起阵阵钻心跗骨的疼痛,几欲断裂,想大声呵斥,却又拉不下面子,放不下

尊严,只得强制忍耐,待得他再次大力抽射的时候,我干脆闪身躲避,可是这球的趋势似乎算准了我躲避的方位,无论我如何躲避,总是差之毫厘的向我袭来,在我既感惊心动魄之际又愤慨不已,于是怒火在一次次的堆叠中积压,终于在他一次大力抽射击中我太阳穴让我在短暂的惊愕后骤然爆发。

佛都有火!

我是不能再隐忍了。有什么就光明正大的大战一场,何须要搞这种低三下四的勾当?我受不了了,我要将这戳鸟狠狠暴揍一顿!

我如疾风般冲了过去,挥拳击向他的左脸颧骨,他脸一侧,头一歪,堪堪避过。我见第一击不中,就欲挥出第二拳,却被他急伸的左腕紧紧钳制。我急忙用劲抽出,因为谭睿在危急关头用劲奇大,我猛抽之际竟然没抽出来。焦惶之下,忽见左手还能挥动,便顺势收掌成拳,猛向谭睿右肩肩胛骨击去,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一声闷响,谭睿明显中招,身躯微微晃了晃,短暂的凝滞之后顺势一拳击向我的胸膛。我闪避不及,胸膛中了个正着,气息瞬间堵塞,身体也跟着晃了晃,刹那后气息顺畅,我来不及思索,怒火急窜之下飞起一脚向谭睿的左膝踢去,谭睿左腿一闪,我右脚的鞋梆擦着他的裤缝线疾驰而过。正欲收腿继续进攻,忽然一双粗壮的手臂从我们纠缠的手臂间霸道的穿过,强制将我们隔离开来。我们的争霸赛也即戛然而止。

来人正是谭睿的父亲谭森林。

谭睿气喘吁吁,满面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嘴唇翕张,欲言又止。兰谭睿的父亲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看我一眼,直接拉着兰翔绝尘而去。

我余怒未消,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喝道:“有本事别跑,回来大战三百回合!”

没有答复,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我忽然冷笑一声,低声咕哝道:“真是一群怪人!”

说句实话,在我的记忆中,谭睿的父亲就是一个怪咖加奇葩。打扮永远都是一个大学生的装束:打着摩丝的中分,徐志摩的眼镜,运动衫,休闲裤,跑鞋。下颏从来没有胡渣,从来不跟小伙伴说话,也从没见他跟院子里的任何人说过话,甚至是谭睿的母亲。

他似乎没有工作,整天从我们身边一晃而逝的时间也是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他与谭睿的母亲分住两个地方,一个在庭院最内的一栋楼,一个在居中的一侧楼,两不相往来,不过都是在一个庭院内,很奇怪。要说离婚了吧,又不像,感情不合吧,为什么几年来都是如此?于是我们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任何头绪,丝毫端倪。有些事情并不是空穴来风,更何况这种事在我们小孩儿看将起来都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同生活在一个院子中若干年,怎么可能仅仅以区区“巧合”二字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让自己接受?我们总想尽各种办法去寻觅这其间的秘密,可最终都无疾而终,夭折搁浅而死。直到有一天,我们瞅见了谭睿的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有说有笑的从最内的那栋楼出来,并且细心地发现从她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细枝末节中管中窥豹,得出了想入非非不言而喻的推论,但这推论如何下定义又如何用精确的文字加以概述却莫衷一是,众口铄金,不得而知了。总之,那是一件让我们偷笑不已又难以启齿的事件。不知怎地,我突然对谭睿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同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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