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一章

长安城的初春时节, 雨已是下了好几场,街道两边的柳树都吐了嫩绿的芽儿,再过一段日子该飘絮了, 空气格外的湿润起来。天气好了, 逐渐暖和, 人们纷纷结伴外出踏青, 郊外总是熙熙攘攘, 茶水摊子赚了不少钱。城里一派繁华的大气景象,生活在盛世中的人们每日里歌舞升平,很满意自己的生活状态。

虽然冬天刚过, 关外来的商队已经有好几拨了,多是西域来的, 远点的也有条支和罗马, 大食的商人自不必说, 数量一直是最多。除了走陆路的,海路来的也不少, 大多从天竺来。因为外来客越来越多的缘故,长安城中各大客栈多已满员,很难再找到空余房间了。若想要房间,只能去隆福客栈了。到了这个时节,整个长安城里只有隆福客栈还供得上房。这倒不是说隆福客栈的生意十分清淡, 相反地, 这是长安生意最好的一家客栈了。隆福客栈之所以在旺季还能供得上足够的房间应市, 完全因为它是唐都长安最大的客栈, 也是最好的。凡是出入长安城的人, 没有不知道隆福客栈的。连带的,也知道隆福客栈的老板丁隆福, 因此矮矮胖胖的丁隆福很有名。

这一天清早,丁隆福刚刚吩咐下人开了客栈门,站在店门口呵欠尚未打完两个,脚面上就被溅了一兜子水,他低头一看,新新的就穿了两回的、同祥鞋店的郝掌柜亲手给订做的鞋就给泼湿了,深黑的老棉布鞋面儿洇开一大片湿,干了就该变形了。丁隆福再抬头一看,负责店外门庭打扫的杂役郭二牛正提着个小桶子愣愣地看着他,老榆木桶还滴滴嗒嗒的在往下滴水。丁隆福咳了一声,眯了眯眼睛,郭二牛害怕地缩了缩脑袋。他看见丁隆福皱起了眉,嘴一张:“你这个死小子,大清早的找晦气啊?你力气这么大,饭吃太多了劲儿使不完了是不是?好,我今天就叫张管家给你减饭量!”

郭二牛扁了扁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丁隆福叉在左腰的左手放下来,把右手叉在右腰上:“我跟你说话呢,你呆愣愣地看着我干什么?瞪着个铜铃珠子,我脸上开花了么?月季花还是牡丹花?难不成还是芙蓉花!”丁隆福搔搔脸皮,继续说道:“你还看!我有什么好看的!真有这闲功夫,把地给我打扫干净,别等客人来了给我丢脸。好歹我没投错胎,脸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又不是美人图!我拜托你,你看看西街吴掌柜家的小鲁,长得比你瘦小,饭吃得比你少,干活比你好比你快。”

丁隆福有条不紊的絮絮叨叨,郭二牛低下头,局促地盯着自己的脚看。头顶上飘来一阵一阵老板的训斥:“我可是告诉你,你再这样傻不啦叽的,赶明儿个我把你卖到东城尤老板那里去,叫你有进去没出来。现成的价钱是十五两银子一个,上次见到尤老板,他说他很是满意你,愿意出十八两银子,我看倒还划算。还站着干什么?赶紧给我去后院,昨天换下来的床单还没洗完呢,去打水去打水,别在这儿招我烦。骂了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屁来,我雇你真是太失败了。”

始终没说一句话的郭二牛刚刚进去,丁隆福的脸就笑成了一朵芙蓉花,因为他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位客人。

当然是客官有请。

朱雀街里,十丈锦罗香;玉门关外,万里黄沙狂。

关外远道而来的客商都经过九死一生,风尘仆仆,到达长安城后多已身心俱疲。关外的风沙吹干了他们的鲜活和惬意,而甫进长安,眼前则是另一番景象。处处歌舞升平平,人们吟诗作赋、饮酒欢歌,仿若天堂。在这个时代,长安城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尤其对这些商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所追求的地方。而大多数客商一到长安,最愿意住进的地方就是隆福客栈。老板丁隆福简直太知道这些外来客的心思了,把他的客栈布置得怎么舒服怎么来,使这些客商一来就不想走。隆福客栈不仅是长安占地面积最大的客栈,有客房无数间,而且全部是上等房。这里还有全长安最时兴的各种把戏玩场,爱打马吊的,喜欢赌两把的,没事爱唱个小曲作个小诗的,见了漂亮姑娘就魂不守舍的,这里统统都可以满足,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这里找不到的。不止如此,丁隆福还很有心思,在客栈里设有大食、新罗、交趾、龟兹等各地异域风情馆,馆内布置全是这些地方的风格,以满足不同客人的爱好。客栈内的歌舞坊质量也很上乘,所有歌舞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并精挑细选的妙人儿,个个术业有专攻,自有一套本领,且来自各个国家,富有不同韵味,很受客人的欢迎。隆福客栈的各项娱乐活动在长安城十分有名气,所属歌舞坊更是不比那些专业场所逊色,是以闻名遐迩。老板丁隆福还规定了最高宗旨:凡是在店内,顾客就是最尊贵的人,永远是对的。这一宗旨的目的在于让顾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也确实带来了这样的效应,效果非凡,丁隆福凭此坐收滚滚财源,誉满长安,结交三教九流无数,是个很有些分量的人物,成为下一届长安商会会长的热门人选,新开客栈的小老板们都要来拜拜山头。

不管丁隆福如何的有名气,在城里如何的有分量,终究是个商人,生意来了就要应。此番眼前这位客官淡金色的头发微卷,用一条黑色缎带长长的束在脑后,眼眸湛蓝,肤色很浅,显见是个西边来的客商。年纪三十左右,也许没这么老,胡人总是要成熟些,面容沉静,没太多表情,看来是个跑大生意的主儿,身材高顷,倒不似一般胡人那样肥壮。穿了灰色厚重料子的衣服,长及膝上,做工一看就知十分精良,脚蹬一双皮靴,裹出他小腿的优美线条。此人衣服华美,肯定很有钱,虽然远道而来,衣上却未沾染一丝风尘,看来是走水路而来。再看看身后,跟了一个打扮略次的胡人,年纪与先前一位相仿,肤色及发色都颇深,只是瘦小许多,长得也不甚好看,手上牵了一匹大宛马,很有可能是刚从市场上买来的,马上驮了一些行李之类的物品,而这个长得不是很好看的胡人,显然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胡人的仆从了。看起来他们是来住店而不是打尖的,只要住下来,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流。

看明白了这些,丁隆福脸上更是笑得灿烂,迎上去问道:“客官要住店?”

“是的。”金发美男子答道,他颇为矜持的微微一笑,以应对这位客栈老板十分绚烂的笑容。

“那公子是要哪种风格的?我们这里有龟兹馆、大食馆、交趾馆…..”丁隆福盛情介绍。

“普通的就行,唐国风格的。”金发人答道。

“那这位同行的小哥呢?”丁隆福看了看那位紧抿着嘴唇的胡人,他看起来很不友善,不好打交道。

“要两间房,要挨着。这匹马你替我喂喂。”边说着,金发人向客栈内走去。

“好的好的,这个没问题,公子的马我们一定会好好照料。请问公子贵姓?”丁隆福跟在后边,在琢磨这个人会不会透露他的姓名。

金发人头也不回,说道:“梅塔罗。”

“梅公子这边请,来跟我登个记。”丁隆福一边引路,一边想到这肯定是个颐指气使惯的主。

登记完后,丁隆福叫道:“余掌柜,领客人上房去。”又对身边的一个伙计说道:“怎么还没去牵马呢?赶紧去,捡上好的草料喂。”

“老板,草料不太多了,豆子也要买上一些了。”伙计说道。

丁隆福不耐烦地看了看他:“买东西的事情说了多少遍了,是余掌柜在管,你跟他说了之后找江先生支银子就是了。”

“余掌柜说要经过老板的批准才成。”小伙计委屈地说道。

“大事再来找我,买草料这样的事情也要来烦我!”他瞪了小伙计一眼,“记着,买草料的时候要买南街方老板的,豆子买东城刘掌柜的,你可别买错了。”

梅塔罗和他的侍从上去之后,丁隆福靠在柜上,很满意今天一大早就来了贵客,此时店堂里还冷冷清清的,伙计们还在打扫。但不出两个时辰,这里就会人声鼎沸起来,直到第二天早上,那是丁隆福很喜欢看到的景象。

梅塔罗并没有马上休息,他的房间在二楼,便在二楼的客厅里要了清茶,坐下来斟饮,大约是因为时间尚早的缘故,厅内就他一位客人,服侍着的小伙计倒有三四个,他吩咐他们都下去,独自一人消磨时光。正喝到第三杯,梅塔罗听见有声响,抬眼看见一位女子跌跌撞撞地进厅来,还未走几步,便趴倒在梅塔罗的桌子上。这女子乌油油的头发梳了简单的螺髻,任何珠翠也无,身着白色罗纱,上有深绿色藤蔓花纹。初春时节的清早,这样的打扮未免有些单薄,女子的胳臂上有细微的鸡皮疙瘩,以她的身材,在唐国不免稍嫌细弱。梅塔罗轻轻扶起她的肩膀,她仰起脸来,睁开双眼,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个胡人。

梅塔罗一惊。她不是早先听闻的那种唐国美人,高梳云髻,凤眼狭长,面颊丰腴,柳眉斜扫入鬓的唐国美人。她倒是柳眉斜扫,眼睛却是大而圆的,眼尾略微上扬,脸是巴掌大的,没有一点多余的肉,倒不是瘦骨嶙峋,只是不丰美,嘴并不特别的小,她看起来比一般的唐国人更有轮廓,但不是胡人所有的异族轮廓。这个女子盯着他,他听见她说:“我要掉到海里去了。”

然后一阵排山倒海,吐了他一身。她喝多了。

丁隆福匆匆地跑上楼来,忙不迭的给梅塔罗道歉:“梅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绿腰喝多了,她最近总是宿醉,看弄得您这一身,我立马叫伙计来给你清理。并且,免一天的客房费。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计较。”

梅塔罗淡淡笑笑。

傍晚时候,隆福客栈的人流量到了一天中的最高峰,丁隆福在店堂里迎来送往,忙得好不快活。

伙计来报告,梅塔罗请丁老板去一趟。

丁隆福到了二楼梅塔罗房里:“梅公子有什么吩咐?”

“你这里有跳舞的女子否?”梅塔罗问道。

“当然有了,长安城里数我这儿的舞姬最出名。不知道公子喜欢看那种舞?”丁隆福笑嘻嘻地问道。

“绿腰舞。”

丁隆福皱了皱眉头:“梅公子,这可不是早些年了,这都开元好久了,如今长安城流行看胡旋舞。”

“那你这里到底有没有会跳这种舞的女子?”

“有倒是有几个,只是大多改行跳别的舞了,这绿腰舞如今不太有市场啊。”丁隆福马上又笑嘻嘻的,“不过公子你有此雅兴,刚好运气还好,早上那个绿腰就会跳这种舞,而且她只跳这种舞。”

“她会跳?”梅塔罗问。

丁隆福道:“对,她就是这绿腰舞跳得好,所以行内人赠名绿腰。不过如今世道变了,不是人人都像公子你这般有品位了,都时兴看你们西边来的胡旋舞。敢问公子从哪里来呀?”

“条支。”

丁隆福心里嘟囔道,那倒是个有钱挣的地方。

“唉呀,条支好啊,听说条支盛产玫瑰花?那花儿漂亮,比牡丹艳多啦。”

梅塔罗抿一口茶:“艳是艳,却不如牡丹大气。丁老板,这位舞姬什么时候来?”

“稍等稍等,我马上就去叫她来。”丁隆福忙不迭地站起来。

“丁老板。”梅塔罗叫住他。

“公子有何吩咐?”丁隆福停下脚步,转头送上一张笑脸。

梅塔罗转转手中的茶杯:“下次泡茶,我要黄山的毛峰,铁观音也可以,这雨前的龙井是不要的。”

“好好好。”丁隆福连声应下,心想道你倒是会喝,今年的龙井还没运来呢。下楼吆喝道:“绿腰!绿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