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一位女子, 正是早上那一个,穿了淡绿色锦罗,上有浮凸的提花纹样, 绸缎因此看上去厚重些了。束出细瘦的腰身, 极简单的舞服。傍晚时分灯红酒绿, 气氛比清早暖和了许多, 她看起来不如早前那样单薄。
绿腰进得门来, 行礼致意,她脸色平静,看起来忘了早上那回事似的, 也不想想她吐了这胡人一身呢。
梅塔罗问道:“乐队呢?你不要伴奏么?”
“原先是要的,现在不要了。眼下店里忙得很, 抽不出乐队来专门给我伴奏。”绿腰若无其事。
“你要我看没有音乐的舞蹈?”
“对, 不看请便。”
“那你跳。”梅塔罗微微一笑, 并不生气。
绿腰死眉耷眼的走上前来,两手一舒展, 腰肢便灵活的扭动起来,衣带挽在手上飘着,房间顿时鲜活起来。绿腰的脸上也滢滢地带了笑,不再木无表情,她轻灵的转动着, 腰胯灵活之极。繁多的旋转动作没有胡旋舞那样雄浑, 呈现出女儿家的柔美和轻快来。绿腰头上的珠翠晃动, 一只金凤口里衔的步摇频频点头, 尾端的绿珠泛出一片翡翠的清辉来。
梅塔罗极其专注, 其间不曾喝过一口茶。绿腰舞毕,上前来坐下, 自己拿了一个杯子倒上茶,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
“我跳完了,满不满意都不要告诉我,反正我一样有钱拿。”绿腰边喝茶边道。
“我还是要告诉你,你跳得非常好。”梅塔罗道。
“那我也不会谢谢你,因为这一点我知道。”绿腰漫不经心,她看看空空的桌子,“你就只喝茶?店里这么多的好酒,你总要试试。再说,你总不能叫我来陪茶吧?”
不等梅塔罗回答,绿腰撑住腮帮:“说到这个问题,我还得问你一下,今天晚上你要不要我陪酒?”
“可以。”梅塔罗道,“这店里有什么好酒,请姑娘你看着要。我不太懂。”
“不懂没关系,问我。”绿腰道,“你喜欢清淡的还是浓醇的?”
梅塔罗想想,道:“清淡的。”
“那就好办了,那就叫店里酿的白羽好了。如果你喜欢更好的,可以要玄黄,是东城柳家酒坊的最新作品,卖得很好。”
梅塔罗招呼过门外的伙计,吩咐白羽和玄黄各来一壶。
绿腰斟了酒,与梅塔罗对饮,她专注于喝酒,梅塔罗也鲜少说话。清冷了半晌,绿腰开口道:“公子你从哪里来?”
“条支。”梅塔罗有一句答一句。
“你汉话说得倒好。”绿腰道,“你看起来闷闷的,是做什么营生的?”
“来这里收丝绸和瓷器。”梅塔罗沉静得很。
绿腰慢慢道:“那你没带什么货物来卖?听说条支产玫瑰,总该有香水吧?”
梅塔罗看看她:“有。”
“那你该运来卖,大食的香水太冲了。我们唐人又不像西域的人那样难得洗回澡,身上并无臭气需要遮盖。每次有大食的商人来卖香水,我总是给熏得发昏。上次有人拿来条支的玫瑰水,实在是好闻,可惜市面上太少了,不好买。”
“既然如此,我确实应该带些来。”梅塔罗道,“这城里的澡堂多吧?”
“多啊,听说西边那边有个国家,叫什么罗马,那里的人也爱洗澡,城里到处是澡堂。你可去过?”绿腰看着梅塔罗。
梅塔罗道:“是的,我去过,那个地方有很多公共浴室。”
“不过你住在这里,就不用去外面的澡堂了。你可以去客栈的澡堂洗,如果不喜欢跟很多人一起洗,叫伙计给你准备,房里也可以洗。客栈里也有一眼温泉呢。”
“是么?”梅塔罗自斟一杯白羽,杯里清亮若无物,液体滑过喉咙似轻羽掠过,一刹那微痒的感觉。“这酒很好,是你们老板酿的?”
“我酿的。”绿腰笑笑。
“很好。”由衷的赞许。
“你喝得多,我赚得就越多。”绿腰还是轻笑,还有点一本正经。
“那我尽量多喝。”梅塔罗道。
绿腰道:“你明天早上只怕得早点起身吧,还是少喝为宜,集市开得早。”
“姑娘你可知道这城里的最好的信者是谁?”梅塔罗问道。
“信者?”绿腰惑然。
梅塔罗道:“就是知道很多事情,负责给人们提供消息的那种人。”
绿腰舒舒眉:“你绕多大个弯子呢?原来是包打听嘛。一楼坐着呢,一个人要了一张桌子,正等生意上门,穿白衣裳的就是。”
路逢秋正在自斟自饮,已是喝了两壶,忽见对面坐下一位胡人,并没与他打过招呼,甚是无礼。他抬眼一看,道:“公子有何贵干?”
“生意上门,路先生接是不接?”梅塔罗道。
路逢秋顿住,停下端着酒杯送往嘴边的手,凑上前道:“接,今天我这几壶酒还等人付帐呢。”
“没有问题,只要你能解决我的问题,钱不算什么事情。”梅塔罗不动声色。
路逢秋仔细打量梅塔罗一番,道:“公子气度不凡,从何而来呀?”
却见另一个瘦黑的胡人冒出来,脸色不悦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路逢秋咂咂嘴,一副有些害怕的样子:“公子,如今生意不好做,你也不用找个人来吓唬我呀,路某我不经吓。”
“这是我的随从巴夏,先生请不要见怪。我从条支来。”说虽这么说,梅塔罗却并没有一丝责怪巴夏之意,此番他仍然揪着眉头瞪着路逢秋。
“好吧,说说你的事情吧。”路逢秋颇觉不自在,却也不肯失了面子,硬着头皮迎上去。
梅塔罗看着路逢秋,道:“陆先生可知裴永良这个人?”
“知道,裴家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商家,怎会不知?”路逢秋有些从容了。
“那你把你所知道有关他的事情,统统告诉我。”梅塔罗沉声道。
“裴家这一辈有三个儿子,裴永良排行第二,姿容风雅,谈吐不凡,气质超群。且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年纪轻轻已得进士功名。他原本在长安府衙里有官职,却因与上司政见不和,辞官回家,改为从商。裴家高堂倒也高兴,生意太大了不好打理,这下有裴永良来帮他大哥,不求掌权,也是如虎添翼。却说这裴永良从前虽是个读书人,做起生意来手却一点也不生,不愧是经商世家出身,在生意场上趟火经风,如履平地。你可知道,裴家垄断了长安城的珠宝买卖?他家的银楼遍布全国,响当当的。”
说到这里,路逢秋喝了一口酒,润润喉咙,却见梅塔罗正等着他继续说,赶紧又道:“他给裴家发展了丝绸和瓷器的买卖,专与西域做生意,运到波斯、大食和条支。听说他最近去了罗马,刚刚回来。”路逢秋停住,压下身子,咬住嘴唇,低声道,“公子你跟前来。”
梅塔罗附耳,却听路逢秋道:“听说他带回来一个宝物,长安城里没有几个人知晓。”梅塔罗挑挑眉,几乎要摒住呼吸。凑得如此之近,他看见路逢秋脸上的汗毛都根根竖立起来,密密的渗出一片汗来。
“那宝物名叫诃黎勒,据说可助人体排出毒物,保长生不死。”说完这句,路逢秋恢复常态,舒了一口气,端坐回椅子上,摸出一把折扇来摇摇晃晃,“这才初春,看我这一头汗出的。”
梅塔罗淡淡道:“那东西有如此神奇?”
路逢秋道:“听说谁揣身上谁就拉,那全是毒啊,根本就不会得病啦。裴永良不是个爱显摆的人,他也不希望徒惹事端,所以保密着呢。”
“但是你却知道。”
“也不看看我干的是哪一行,能不知道吗?也就公子你跟我打听裴永良,我看你肯定出得起大价钱,所以一点没保留的就跟你说啦。”
“你没有告诉过别人?”梅塔罗显然有些怀疑。
“除了你也没人打听他,我能告诉谁?”路逢秋颇为不屑,又笑道,“这客栈里有个叫绿腰的舞姬,是裴永良的相好。”
“相好?”梅塔罗不解。
路逢秋有些促狭:“他的外室啊。这个女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反正我不知她的底细,像是突然那么一天就出现在长安城里了。长得倒漂亮,就是不像本地人。裴永良硬要娶她呢,裴家自然是死活不答应了。裴永良也绝,这么多年了愣是没娶正室,前段日子听说裴家就打算松口了。”
“裴家府上何处?”梅塔罗道。
“西街院门最高的那家就是,好认,旁边是王记果子铺,总是排长队的。”路逢秋正色道,“你是他的故人还是有生意往来?但是你最好不要去。”
“为何?”
“因为,裴永良在三天前的夜里死了。”路逢秋漫不经心,悠然自得饮尽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