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一章

风正吹得劲, 一阵紧似一阵。江旭佝偻着身子,窝在低矮的屋檐下给店上好门板。他间歇性的咳嗽着,肺里像塞了一把煤, 徐徐的就要冒烟。街上的店铺几乎都还开着门, 门口挂着温煦的灯笼, 招呼过往行人进来坐坐避寒。

隔壁的小酒馆生意好得很, 客人都坐到了门槛处, 还有不少人三五成群,走近来一见人满为患,便不耐烦的叫嚷着去了别家。酒馆老板卢麒堆着一脸蜜似的笑立在门口, 不断的哈腰,对没赶上趟的客人表示歉意, 也顺便迎来送往。送走一拨客人, 他瞧见正靠在墙上低声咳嗽的江旭, 细细看了一会儿,便皱着眉头道:“哎, 江老板,这还不入夜呢,就关门啦?”

江旭正兀自咳着,胸膛里一阵搅动,半天才抚着心口, 慢慢道:“老了, 不中用啦。我前几天染了风寒, 这阵子难受得厉害, 骨头像是要散架, 没那力气做活了。”说着,他又咳了起来。

“得得, 您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可真得好好找个郎中瞧瞧,看您咳嗽的,唾沫星子直飞,要飘进锅里去,叫客人怎么下口吃您那面条?我说您早早关门也好,趁早缓缓劲,您自个儿松快些,也免得叫客人不舒服。”

“卢老板说得是,您抓紧招呼生意吧,客人都要漫出来啦。”江旭囫囵不清地说着,灰暗的脸上布着一层垢。这是开面馆久了,长年烟熏火燎落下的,怎么洗也洗不掉。他伸手拉开破旧的门,发出沉闷的吱嘎声。

卢麒看着暗处的抖缩身影,脸上浮起一抹厌恶的神色,咬了声道:“他娘的!这老不死的东西,叫他把那破店子盘给我,偏不干!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肮脏泼才!不识趣的。”

听他这么一说,靠门槛处坐着的一个小哥儿停住手里的酒杯,笑了便道:“卢老板这话说的。街坊四邻谁不知道,江老倌儿还不过是四十出头,倒叫你说成老不死的了!你这牙口,折损人是个好货呀!”

卢麒打江旭那店面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可谓司马昭之心,因此他听人打趣,也不避忌,也笑道:“嗨,大伙儿都说说,我出的价钱还不合理么?可着这汴梁城,只怕没有再高的了。”

一个熟客正喝到兴头,一双金鱼眼醉意朦胧,嘴里不清不楚说道:“且不说卢老板你那价钱,单说江老倌儿在这条街混了这十来年,这面馆还跟以前一样又破又小。我看他起早贪黑,把个背累驼得像虾公,倒也没见他吃饱穿暖不愁生计。成天介只见他老婆苦着个马脸,逢人便说自己男人没出息。你说他还逞强个什么劲儿?照我说,不如把店子盘给卢老板,携了老婆自个儿回乡下去买几分薄田,求个棺材本才是上策。”

“你这么说吧,也不无道理。”一位看起来十分孱弱的潦倒书生,挽起袖子斟酒,侧脸说道,“但是凭良心说,江老板的牛肉面做得的确是十分之好。虽然环境脏陋了些,但味道真是没得说呀。那牛肉块大味浓,质厚细嫩,可谓一绝也。”说到这儿,他似又回味起了江家面馆的牛肉面,面上一片陶醉无穷之色。

“这位兄台,我跟你倒看法不同。我觉得江老倌儿家最出色的是煨牛筋。每次那口陶罐一揭开,绵香不绝,引人回味。牛筋煨的是软糯无比,香气四溢呀。”这位客人长得五大三粗,豹眼环突,说话却颇为客套,透出几分与他外表大不相符的斯文气。

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接上话头:“错也错也,据我所感,江家面馆最为上乘的乃是江旭老板那一手擀面的绝活。手法柔中带刚,劲道适中,所擀面条也是有粗有细,可供选择的种类极多啊。只是不要碰上江家娘子,要是赶上她舀浇头,那手抖的,没法儿说了!”

众人一阵哄笑,江旭的老婆凶悍出名,且极是精明,成天盯着客人面碗里的牛肉,瞧见多了两块便去拧江旭的耳朵,骂他作死,要叫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一位莽头莽脑的小伙子急急挥手,打断道:“我整不出你们这些酸醋文词儿。我只知道,江老倌儿要是不开门了,我可就没处安顿我那早饭了!”

“那可不,大壮,你每天早上那半斤牛肉宽面,江老倌儿揉也要揉上半个时辰,别处可没法儿寻去啊!”一个相熟的街坊打趣道,酒馆里满堂顿时哄然大笑。

众位客人坐在卢麒的酒馆里,此时都谈起了江家面馆的牛肉面来,好生快活。唯见酒馆老板卢麒,面上笑着,一口牙关却紧紧咬着,嘴都有些歪了。他眼睛里一层怒气,鼻息也粗重起来。

第二天一早,许多人站在江家面馆门口傻了眼。昨晚戏言竟成真事,这面馆关张了。但不是关门大吉,却见门口贴了张一尺见方的泛黄白纸,上书告示。内容大意就是,江旭要整修厨灶,需要关门几日谢客。

门口站的这些吃客都是老相熟,基本每天早上都要光顾江旭的面馆,如今起个大早吃了闭门羹,多少心里都不爽快。于是一众人站在门口议论纷纷,猜测不已的同时发泄着心里的怨气。

“这个讨嫌的江老倌儿搞什么鬼,前几天也没见他要整修的动静啊。”一个带着回民小白帽的老头抱怨着。

“可不是,根本就没听他说要整修嘛!”街口的张屠户附和道。他因每天早上都要来江旭这里吃面,再赶早回去杀猪,把猪肉分部位归类挂上架,开张做一天的生意。可以说,来江旭这里吃面是他一天之中极为重要的一件事,关乎着他一整天心情的好坏。如今江旭不打招呼便关门了,很是叫他生气。

一个斜眼小子提搂提搂松松垮垮的皱巴裤子,嘴里嚷道:“岂止没说,一点兆头都没有嘛。昨天我还来吃面呢,他也没提说要整修什么厨灶。”

“你们说说,他那厨灶间总归是烟熏火燎,脏陋不堪,再怎么整修,能开出花儿来?他瞎费什么劲哪,害咱们早饭也吃不上!这老倌儿,害死人了!”

大家正七嘴八舌的说着,却看见江旭六岁的小儿子穿着老蓝布的袄子,嘴里含着根绞着糖稀的竹签在街位与几个脏不拉叽的小孩儿玩耍。张屠户马上叫道:“二小,你过来!”

二小嘴里含着糖,含混不清的说:“什么事?”眼睛看着小伙伴手里滚动的铁环,头也没偏一下,脚跟粘牢了似地定在地上,不挪分毫。

“二小,你这小子!叫你过来呢!”张屠户脾气坏得很,大声武气的喝道,“你来说说,你爹呢?你爹在干什么?”

“我爹在砌灶。”二小还是头也不回。

回民老头奇道:“哟,还真在打灶?二小,你爹咋不找个泥瓦匠?”

“我爹没钱。”二小回答得很干脆。

“你娘呢?也在砌灶?”斜眼小子问道。

二小很不耐烦地答道:“我娘走了,去山东看我舅爷了。”

“这小子,跟他爹一个德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斜眼小子骂骂咧咧的。

回民老头感慨道:“我看哪,江老板过得难呢。他家娘子成日凶巴巴的不说,开个馆子还攒不下几个钱,连累连个泥瓦匠都请不起。”

“这么说来,他倒还真不如把铺子打给酒馆的卢老板,兴许还松快些。”张屠户也是有感而发,“他那个婆娘,不要也罢!要是我的婆娘也那德行,早打得她不知爹姓什么!”

正说到这里,张屠户却“哎唷”一声,伸手捂住屁股。却原来是二小,正恶狠狠的叉腰看着他,手里的糖签儿从中折了,剩余的糖块歪七扭八的支棱着。想是他刚听见张屠户说他娘的坏话,就拿着糖棍儿戳过来了。

张屠户脸上一片痛色,龇牙咧嘴的,气呼呼道:“你这混小子!敢下黑手儿了还!不过随口说几句,你就要弄死你爷爷我么?”

二小黑着脸看着他,也不答话,拿眼白了他数次,举着折掉的糖棍儿走了。

“这小子还知道护他娘呢。”回民老头叹道。

斜眼小子一撇嘴,“哼”了一声:“就他那娘,又不是亲生的,对这孩子也没个好脸色,不是打就是骂,还支使他干活。也不知江家娘子哪世修来的福气,这孩子倒这般护她。以后咱可不敢瞎说话了,不然也跟张大哥一样,身上遭戳个洞!”

最后几句颇有几分戏谑的意味,张屠户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捂着屁股,嘴里骂着走了。剩下的人都觉得甚没意思,三言两语都渐渐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