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二章

二小是江旭捡来的。江家娘子不能生育, 江旭一直没有孩子。六年前的冬天,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江旭早起开门的时候看见门口有个小破篮子, 面上罩着一块蓝花布面。他掀开花布的一角, 发现里面是个脸色冻得通红的婴孩。江旭直道孩子父母作孽, 提了篮子转身进了门。这个孩子就是二小。

江家娘子因没有产下一男半女, 在这件事上一直说不起硬话。俗话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也很担心多嘴多舌的街坊大娘们寻着这个由头劝江旭休妻再娶。她本身已是人老珠黄, 年轻时也未见得漂亮,再加上没有孩子这一点, 就不免底气不足, 应了江旭的要求, 把孩子留了下来。但总归不是自己生的,到底不亲, 江家娘子见了二小便气闷,想起自己不能生育的种种不顺来,凭空又添张嘴吃饭,便把怨恨都归到二小头上,因此总没有好脸色。江旭一贯少话寡言, 平时也算听老婆的话, 但唯独护着二小, 每见江家娘子打骂二小便要发火动手。多有几次, 江家娘子看出来他是动真格的, 便敛了声气,专拣江旭忙得抽不出空, 无法看到的时候揪着二小出气。先头江旭确实不知,后来听街坊提起,也多了心眼,拿双眼睛做两处看,便对老婆愈加冷淡,专心顾着二小。这叫江家娘子更生气了,却因自己不占理,便总去灶头寻江旭的不是,叫人看了笑话。江旭也不与她计较,总是沉声静气自顾灶头,因此不少人笑他怕老婆出名。

二小自然跟他少言寡语的爹亲,江家娘子不会带孩子,当然的就不会照顾二小。其实说白了江旭一个大男人,又哪里来的看孩子经验?二小打小就被江旭裹在背兜里系在背上,跟着爹成日在厨灶间忙活,晚上关门后就熬炖牛肉,直到长到会走路的年纪,江旭才把他放到地上,跟街坊小孩子一处玩。二小一向顾他爹,年纪小小就知道替他爹捶背,添柴加炭的零星活计也总是干,吃客们在面馆里看见他的次数倒比看见江家娘子多。

江旭蹲在灶间,在一处紧窄的空地上搅和着一堆稀泥。原有的灶台已被推倒,他垒好一块块的砖,正要砌新灶。上年纪了,体力大不如前,江旭拿手捶捶后腰,莫名的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骑马踏遍草原的情景。想到这里,他两眼出神的往前面的虚空呆望了一会儿,思绪很快便又回到冰凉的现实,还有个灶等着他砌呢。

他拿瓦刀匀了一团泥浆,却听有声音叫他:“爹。”

“爹。”二小又喊了一声,手里仍然攥着糖棍儿。

江旭转头看见二小,脸上的皱纹挤到一处:“小,爹不是叫你出去玩么?咋还在这儿呢?”看看折断的糖棍儿,又道,“叫人欺负了?谁欺负我二小了?”

“没人欺负我,爹。”二小自豪的上前攀住他爹的肩头,“卖肉的张大爷说我娘坏话,我就拿棍儿戳他了!”

江旭愣了愣,沉下脸道:“小,以后可不兴这样,不许打人,知道么?”

“爹总教我有礼有节,见到叔叔大爷都要问好。我平时也问好来着,但我不高兴听他们说我娘的坏话。”二小撅着嘴,委屈得很。

江旭摸了摸他脑袋:“你平日里不是最不高兴见到你娘了么?咋这会子又护起她来了?”

二小扬起小脑袋,认真说道:“爹说了,娘虽然凶,但她是好人。爹也是好人,我就不让他们说你们不好。”

江旭抬起手,擦擦眼角,道:“小,以后不兴打人了,记得了么?”

“记得了。”二小闷闷不乐地说道,又问,“爹,我娘什么时候回来?”

被他这么一问,江旭怔了一下,眼神十分黯淡,默然道:“不知道哪,你娘也没留多的信儿。”

“哦。”二小应一声,又把手里的糖棍儿塞到嘴里去吮着。

江旭便问道:“小,爹不是给你绞了两根糖?你都吃没啦?”

二小呵呵一笑,小鼻子皱皱的:“没哪。我吃了一根,喏,你看,就这根。”他说着掏出嘴里的糖棍儿,又从兜里摸出个油纸包,“爹,我给你留了一根,你吃。”

“我娃吃,吃吧。”江旭不接糖,眼角有闪亮的东西。

二小却硬把油纸包往他手里揣:“你吃,爹,你吃。我可以再去玩么?滚铁环可有意思了。”二小看着他爹,眼睛忽闪忽闪的。

“去吧,吃晌午饭的时候爹去叫你。你去玩,爹还要干活。”江旭握着油纸包,“等爹忙完灶间的活,也给你做个铁环。”

二小闻言,嘻嘻笑着便往外走,又停住步子道:“爹,屋里桌上有烧饼。我吃了一个,给你一个。”说完便出去玩了。

江旭蹲在那里,垂头抽泣起来。

第三天的时候,江旭在黄昏时分出了门,步子慢腾腾的在街上踱。街坊四邻见了他,莫不吃了一惊。在面馆里闭门砌了两天厨灶,江旭却是瘦了许多,白头发好像也多了些。他衣着仍旧整洁,左膝打了个补丁,不像男人家能做的活。

“江老板,好久不见呀!你那灶打得如何了?”张屠户见了江旭,高声招呼道。

江旭猛地顿了顿身子,回头道:“是张老板。灶打得还行,这不,还缺些料,我上街买来。”他一脸憔悴,看起来像是满面病容。

前天那回民老头也站在街边,忧心忡忡劝道:“我说江老板,你还是请个泥瓦匠的好。毕竟不是年轻人了,打灶可不是件容易事,万一累出个好歹来,还不是你自己受着?再者说了,请个泥瓦匠也花不了您几个大钱不是?”

这老头的表侄子便是个泥瓦匠,正十里八街寻打灶的活。如今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四处托人找钱挣。老头子也是受了请,就上了心,兀自逢人便说泥水活儿。

江旭歉歉笑着,好似该了多大人情,面上满是不好意思:“劳您费心了马大爷,我还是自己做的好,能省一个是一个么。再过一年,我也想让二小识几个字,总得给先生拿点意思不是?”

“也是,二小是个聪明的娃,可别白瞎了。”马大爷说着,咧嘴露出缺了牙的浅色牙床。

一说到二小,张屠户在一旁不由得伸手捂了捂屁股,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江旭瞧见,当下拱手,并弯了弯腰,赔不是道:“张老板待见,瞧我这破记性。我家二小前天对您动手了,真是对不住您。还请您看我几分薄面,不与这小孩子一处计较。我知道张老板您一贯大人大量,定不会因此就记下二小的不是。”

江旭这几句话说得不痛不痒,却句句在理,又给足了张屠户面子,叫街坊众人听了也觉合适。张屠户纵使气得心在油锅上煎,如猴子抓挠一般,却也不好再发作,倒敛了声气,脸上嘿嘿笑几声,手也不碰那屁股了,嘴里只应道:“不碍事不碍事,小孩子么,就是淘得很,何况是个小子呢!嘿嘿!”

说着还干笑了几声,颇有些牵强。江旭笑笑,便自去买一应材料。

卢麒从肉铺旁边的干货店出来,手里提了好几包干果,叠起来用绳子捆了拎着,看着鼓鼓囊囊什么物什都有,有棱有角的。他嘴角带着讥讽,笑道:“便是他,还想送那小子上私塾?怕是太造化他们了!”

“当爹做娘的,这么想原是没错,谁不想孩子奔一个好前程?”马大爷从旁说道。

“我呸!”卢麒用力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还跺了跺右脚,“他有那钱?若把铺子盘给我还差不多,否则就凭他,能挣下那几个钱才怪!”

江旭走得并不远,若细细听听就会听到这边的人正在说什么。怕他不好受,脸上也不好看,马大爷赶忙低声道:“算啦算啦,卢老板您忙生活吧,酒馆的客人就要大路大路的来了,快别耽搁了,误了生意可要不得。”

张屠户立在一旁,听了也觉十分尴尬。他正搓着手不知道说点啥打圆场,只见卢麒一扬手,故意大声道:“张老板,割二斤牛肉来!太肥的不要,这两天羊肉都吃腻了!这通火给我上的!”

“仔细嘴上起疙瘩。”马大爷看似关切地说道,一张脸阴晴不定的看着卢麒。

张屠户没有说什么,只是手起刀落,一块五花滚刀牛肉穿了草绳,递给卢麒。叮当响一把铜钱,进了他案桌里的钱袋。

江旭在不远处慢慢走着,身子一顿一顿的,好似累得不行了。风吹过,他脑袋上飞扬着的发丝黑白夹杂,轻轻舞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