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五章

“你跟我来。”桓渊说道, 站起来走出门去,月白色的袍子拂在门槛上。

“好。”泰颜应道,跟在他身后。

画室很开阔的样子, 四壁清明, 朗朗生辉。

桓渊到了一杯茶递给泰颜:“这就是我平日画画的地方。”

“这茶好香。”泰颜由衷地说道, 又觉得恍惚起来。她觉得自己身子慢慢软下去, 桓渊稳稳的抱住她, 就像他以前做的那样。

泰颜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屋子里很温暖,不止温暖, 还很干燥。桓渊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着。她是躺在那里的, 平平的躺着, 桓渊这时正俯身, 低头看着她。

“你把我绑起来了。”泰颜说道。

“我怕你挣扎,怕你要放弃。”桓渊忽然笑了, 嘴角往上挑着,很漂亮。

“我是自己愿意的,不会挣扎。”

闻言,桓渊怔了怔:“那你怎么不早点说?”

“我说了,我愿意。”泰颜依旧十分平静。倒是桓渊叹了一口气, 默然道:“你觉得如何?”

“我可以陪你一辈子, 那孩子怎么办?”泰颜看向他, 目光淡定。

桓渊握住她的手:“这样的话, 你们都可以陪我一辈子。”说罢他直起身, “好了,今天的该开始了。”

他端起一个小盆, 拿起勺送到泰颜嘴边,房间里弥漫出香气。泰颜说:“我一直觉得家里的香油买得特别多。”

“是,都是你的。”桓渊拿勺的手停在泰颜嘴边,直到她喝下第一口。

“你这样我很满意,一点都不费事。”桓渊满脸都是淡淡的笑容。

泰颜咽下去,说道:“想必,当年她费了你不少事。”

“那可不,”桓渊极有耐心的舀起第二勺,“我是直接拿壶给她灌的,总要弄洒不少。她还喜欢叫,幸好这房间的声音没人听得见。”顿了顿,“除了我们。”

“你现在真有耐心,”泰颜道,“当然,也有经验了。”

“这可是个细致活儿,比画画还讲究呢,要的就是个耐心。”桓渊细心的拿方巾擦去她嘴角溢的一点油,“不要怕,喝足三个月,就慢慢成形了。”

一小盆香油慢慢喂完,桓渊轻轻舒了一口气,像是极大的解脱。他走到屋子另一端的一张床边,轻轻揭开上面的一层布,说道:“以后,你们也可以这样陪我了。”

布下面是个人体,还穿着华服美衣,嫣红帔巾淡黄襦裙,挽了高高的望仙髻,一头的珠翠熠熠闪光。映衬着那人脸,却是蜡黄干涩,只剩一层皱皮附在骨上。这皮肤上也斑斑驳驳,呈现出叫人恶心的油润之色。桓渊眼中却露出沉迷之色,醉醉然道:“这样,你们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桓渊把手浸在盆里,看着皮肤上的纹路,比以前加深了不少,到底是这个年纪了。他正专注的盯着手指甲,有仆人上来道:“老爷,大老爷来了。”

“就来。”桓渊抬起手,一片水幕掉落下去。他抖抖手,接过一旁仆人递过的手巾,仔细地擦着,不紧不慢的样子。

桓泽坐在堂中下座,桓渊也并不让他,自顾自坐在上座,叫人上茶。

“这倒不必,已经上过了。”桓泽一挥手,并不领情。他环望四周,细细打量着身边的一切,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突然叹了一口气,“我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什么都没变么,”桓渊脸色默然,“一切都是父亲在时的模样。”

“你知道是我干的吧?”桓泽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问道。

“哼,”桓渊鼻子里嗤了一声,“你不觉得你太孩子气了么?”

桓泽愣了愣,眼眸里闪出一层湿:“我离开家有十五年了吧?”

“兄长是来怀旧的么?”桓渊冷冰冰的口吻,叫人听了都打寒颤。

十五年前,桓渊不过十六岁,桓泽已经过了二十,早已行了冠礼,算是成人了。这时他们的父亲却做出决定要由桓渊来继承家业,桓泽一向不受喜爱,因他行事为人颇为轻浮狂躁。反观年幼的桓渊,却一派沉稳有方,待人接物都雍容大气,很有风范。这当然不是其父亲选择桓渊的根本原因,他不喜欢桓泽,说到底了不是因为他性格不足,也不是因为他狂放粗莽,而是为着他母亲。

桓泽是其父早年出使北方的时候与夷族女子所生,这位女子在情人返回南方两年后寻来,带来据说是其子的桓泽。桓泽的母亲没能留在建康,她很快被送回去,因为桓渊的母亲就要嫁进桓家大门了。

桓泽从小不能与父亲亲近,桓渊的母亲对他不坏,却透着疏离,是有理有节的冷淡。这女子是北方鲜卑贵族的大小姐,跟桓泽母亲的奴隶身份有天壤之别。这位继母后来很早就过世了,桓渊自小被父亲带出去交际,谁都知道桓家的二儿子,却不识长兄。桓泽从小用功读书,希望能够改掉父亲对自己是半个蛮夷的偏见,因此满腹的学识,擅作诗歌与长赋,汉家的琴棋书法也都信手拈来。父亲不以为然,却对桓渊的善画很是上心,请了四方名士上门□□。桓渊后来成为名动一方的大画师,跟他的天分虽有关系,恐怕却不大。

父亲宣布关于继承人的决定后,驳斥了桓泽出仕朝中的想法,恰逢此时军队招募,桓泽便怀了满腹的怨愤从戎而去,一去十五年,再未归过家。父亲过世的时候,桓泽也没有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就算见了,恐怕也不会是个愉快的会面。

“十五年前我走的时候,你也没来送别。”桓泽继续说,眼里是难以名状的忧伤。

“就算送别,又能怎样?”桓渊道。

桓泽蹙蹙眉;“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请兄长告诉我,以前的我是哪样的?”桓渊眼都不抬一下。

“还记得你四岁的时候,因为书背不上来,父亲罚我站夜,你偷偷给我拿吃的么?”桓泽陷入回忆中。

桓渊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募的打断:“那又怎样?总是会变的,凡事都会变。”他转过脸,“要想不变,你就得想办法。”

“什么样的办法?”桓泽问道。

“比如说,死。”桓泽冷冷吐出几个字。

死是保存一切的最好办法。桓渊一向这么认为。

“泰颜是个好女人。”桓泽不经意道。

“何以见得?”

“我叫人把她绑了去的时候,一点都不慌张。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反抗,她说她怕伤到孩子。她还说,她的丈夫很想要这个孩子,不管吃多少苦她都不会让孩子受到伤害。”桓泽慢慢道。

桓渊理理衣服上的褶子,停住手道:“你说,你跟她说过话?”

“说过,不止一次呢。我倒是真佩服她的镇定,没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的。”桓泽说话间流露出些许赞许。“其实我认为,她说不定听出是我来了。”

“我也这么认为。”桓渊站起来,拂拂衣袖,“不送了。”

桓渊看着泰颜,她正闭着眼睛昏睡。确实没有挣扎的迹象,她平静得很。

“你知道是他,对不对?”桓渊开口道。

泰颜睁开半闭的眼睛,懒声说:“我正在假寐,你打扰到我了。”她伸展一下左手,“我胳膊痒,给我挠挠。”

桓渊走近她,右手掏出一把可爱的匕首,抽去皮套,露出雪亮的光,一刹那闪过桓渊的眼睛。手起刀落,绑着泰颜的绳子给割断。桓渊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是自己挠吧。”

“那你背我上去。”泰颜支撑着坐起来。

“你现在多沉哪?”说着桓渊抱她起来,“真拿你没办法。”

春天再来的时候,整个建康城都苏醒了。桓家的仆人都忙碌起来,市场上忙着采购的人总有桓府的管家。他不停地跟商贩们说:“我家老爷说了,一定要新鲜。对对对,银子不是问题,明天开始你就送到府里来。先交定金?没问题。只要货好,一切都好说。”

木匠都是请了到府外做,怕不吉利。不管老习俗新惯例桓渊一概牢记,好好遵守实施。新雇了数十名丫鬟男仆,都是生得齐整手脚又利落的。桓渊秋天的时候就要出使北方,皇帝特别准许泰颜生产恢复后再动身。

院子里李树生了丛丛的绿叶儿,透出盈盈的嫩色来。泰颜坐在树下:“今年还能吃过这一拨李子呢。”

“你就惦念着吃。”桓渊捏着她略为浮肿的脚踝,“等到了北方,可没有李子吃啦。”

“总有人家有李树,到时候我再上树去摘呗。”泰颜笑道。

桓渊哈哈大笑:“到时候我可不会去抱你下来啦,就由着你挂在上面。”

“那我也不怕。人家问我是谁,我就照实说,我是礼部尚书桓渊的…”还不待她说完,桓渊就去捂她的嘴:“我倒看你敢说。”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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