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惠安馆 (7)

“给你做盘缠。”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儿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而难为情地叫:

“妈!”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生,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

“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

“嗳。”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然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口,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地喊:

“秀贞!秀贞!妞儿!妞儿!”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哑着嗓子喊:

“妞儿!妞儿!”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妈啊!妈啊!”

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远的,远远的,我听见一群家雀儿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呐!我怎么一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

“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

“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在哪儿烧的?”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这就灌吧?”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好了,醒了!”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不吃药!”

宋妈对妈说: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吗?”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把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闭上眼睛。妈说:

“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锡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妈妈拍拍我说:

“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看,这只表我给你修理好了,你听!”

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妈!”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又从匣子里拿出别的玩意来哄我:

“喏,再看这个,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的思念她们!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我哭着,嘴里喊:“爸爸!爸爸!”

妈妈和宋妈赶着来哄我,妈妈说: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

宋妈说:

“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妈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老家的歌:

“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巡水路,巡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

她又唱:

“ㄏ一ㄏㄨㄟ,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刣给英子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儿,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

“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一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爸说:

“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对我说:“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为她说:

“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呢!……”

“什么是将来的事?”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将来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

“从前的呢?”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再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

“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到了,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将来”的事,怎么这样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

第55章 一件旗袍第75章 蟹壳黄 (2)第1章 城南旧事——冬阳·童年·骆驼队第5章 惠安馆 (4)第2章 惠安馆 (1)第62章 金鲤鱼的百裥裙 (2)第83章 沈从文和他的作品第54章 初 恋 (2)第54章 初 恋 (2)第50章 台湾民俗杂辑 (1)第80章 略记梁实秋先生的几封信第78章 亲情·友情·爱情 ——读《济安日记》第79章 永无止境的崇敬心情第28章 挤老米第4章 惠安馆 (3)第70章 贫非罪第36章 家住书坊边 (1)第42章 台北温泉漫写第43章 秋游狮头山第27章 文津街第31章 一张地图第3章 惠安馆 (2)第56章 母亲的秘密第50章 台湾民俗杂辑 (1)第34章 骑毛驴儿逛白云观第76章 生命的风铃——敬老四题 (1)第21章 男人之禁地第28章 挤老米第82章 谈老舍及其文体第68章 会唱的球第5章 惠安馆 (4)第1章 城南旧事——冬阳·童年·骆驼队第24章 蓝布褂儿第95章 我对姑母的追思第3章 惠安馆 (2)第6章 惠安馆 (5)第34章 骑毛驴儿逛白云观第80章 略记梁实秋先生的几封信第78章 亲情·友情·爱情 ——读《济安日记》第89章 “野女孩”和“严肃先生”第65章 冬青树第51章 台湾民俗杂辑 (2)第88章 念远方的沉樱第14章 兰姨娘 (3)第67章 玫 瑰 (2)第2章 惠安馆 (1)第50章 台湾民俗杂辑 (1)第81章 关于许地山第36章 家住书坊边 (1)第23章 看华表第38章 我的京味儿回忆录 (1)第28章 挤老米第47章 爱玉冰第11章 我们看海去 (3)第45章 相思仔第21章 男人之禁地第75章 蟹壳黄 (2)第55章 一件旗袍第39章 我的京味儿回忆录 (2)第95章 我对姑母的追思第81章 关于许地山第92章 遥念胡蝶第46章 竹第90章 亮丽且温柔第74章 蟹壳黄 (1)第36章 家住书坊边 (1)第77章 生命的风铃——敬老四题 (2)第41章 思冰令人老第76章 生命的风铃——敬老四题 (1)第15章 驴打滚儿 (1)第8章 惠安馆 (7)第59章 迟开的杜鹃 (1)第21章 男人之禁地第53章 初 恋 (1)第81章 关于许地山第72章 谢谢你,小姑娘第13章 兰姨娘 (2)第5章 惠安馆 (4)第80章 略记梁实秋先生的几封信第22章 换取灯儿的第65章 冬青树第34章 骑毛驴儿逛白云观第72章 谢谢你,小姑娘第91章 我所知道的桂文亚第46章 竹第37章 家住书坊边 (2)第75章 蟹壳黄 (2)第83章 沈从文和他的作品第60章 迟开的杜鹃 (2)第85章 宜兰街上一少年第74章 蟹壳黄 (1)第54章 初 恋 (2)第46章 竹第29章 卖冻儿第23章 看华表第48章 新竹白粉第63章 奔向光明第84章 女子弄文诚可喜第23章 看华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