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一个死了也不能瞑目的人啊,我真是一个死了也不能安心的人啊!
我再一次沿着黑暗的街道在如梦如幻的橙黄色路灯光里一步一步走近我们高耸入云的办公大楼。这是我生前工作和战斗的地方,是我最牵挂的地方,在这里我耗去青春,变得两鬓斑白。在这里我一点一点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贫寒青年成为一个高级记者和报社的副总编辑。我在这里付出,在这里得到,甘苦自知。三十六个春夏秋冬,一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不论寒暑晨昏,只要有工作,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说句并不算自夸的话,我从来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而且我也真正做到了“生命不息,工作不止”。
现在办公大楼离我既远又近,不时被浓厚的白雾遮掩,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我仿佛行走在梦境里,四周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我需要凭借顽强的毅力才不至于迷失方向。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就像是一段被虫子蛀空或者被岁月腐蚀的木头,轻轻一碰就会变成粉末,一阵风就有可能把我吹散。我找不到电梯所在的位置,我只好顺着天梯一样高不可攀的楼梯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像是迈向云端。浮云就在我四周伸手可及的地方飘荡,我的身体也变得如同云絮一般飘飘忽忽。我从来没有这样轻盈过,除了心头仅有的一点还有事情没有妥善处理的重压之外,我感觉不到自身的一点重量。
我快步走向我的办公室。即使浓雾障眼,我在这座迷宫一般的办公楼里也没有走错方向。
我抬起手刚要推门,门自动就开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看到我的办公桌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是桌面上落了一层细密的灰尘。摆放在窗台上的绿萝和巴西木都很干了,叶片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知道它们需要浇水,可是对不起,现在我真的是无能为力。我有比这要紧得多的事情,我真的是心急如焚啊!
我把目光投向办公桌抽屉,桌面马上就透明起来。我一眼看到了我放在抽屉里的那些钱仍然整齐地码放着,安然无恙。我的心略略松了一下,又马上紧了起来。
想起来我真恨自己啊,我早就答应了把这些钱给我的两个弟弟,他们也正等着这笔钱翻盖房子,可是我因为忙开会忙稿子忙七七八八的事情迟迟没有寄出去,他们当然也就迟迟没有收到这笔可以使他们的生活发生巨大改观,可以让他们的生活更上一层楼的款子。我耽搁得太久太久了,我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都耽误了!我那两个土生土长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的兄弟,他们甚至连火车都没坐过,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是整个中国农民的缩影,可是靠着他们我的老母亲过的日子让我想起来就心酸得要落泪!他们住的房子低矮破旧,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衰败和老迈。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房屋也是会老的,也会有迟暮之年。我真担心那座本来就不太结实的房子会在某一个风雨之夜突然倒塌,这个担心让我心里失去了安宁。所以,即使是为我母亲,我也要支助他们把房子好好翻修一下。毕竟我娘已经八十三岁了,她苦了一辈子,养育我们弟兄三人,吃糠咽菜,把我们拉扯大。我从心底里希望她老人家的晚年能够过得好一点。
这些钱秀珍是不知道的。我不能让她知道,假如让她知道了我有个人小金库的话,那我们的架就吵不清了。对我自己的小家庭我其实是看得很淡的,一切都交给秀珍做主,只要她不口罗唆就行了。但是我娘我不能不管,还有,我两个在农村的弟弟和他们两家人的生活我也不能不管。我是家里的长子,我有责任照顾好家里的人。而秀珍是理解不了这点的,她理解不了一个从农村出来的人的乡土观念,她也理解不了一个男人对家庭对亲人的责任感。虽然她也受过高等教育,也有高级职称,但其实她是一个智商和情商都非常低的人。就她的认识水准来说,她真的和那些没上过什么学也没什么追求每天热衷于到市场上去买便宜菜的家庭妇女没什么两样。我真不是看不起这样的人,但要让我对她们满怀敬意我也的确很难做到。要说我跟秀珍真是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尽管在别人眼里我们俩在同一个大单位上班,都是知识分子,算是才貌相当,但我清楚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我算是看开了,也许夫妻就是这个样子的。年纪轻刚看对眼儿那会儿两个人无论说什么都是甜言蜜语,十几几十年过下来,两口子就像左手握右手,还能有多大滋味?说心里话,我对秀珍的要求很低,只要不吵不闹,就算生活幸福。为了家庭的和睦,每个月的工资和奖金我都如数交给她,我想她也不该有什么不知足的了吧?我自己的日常花销都是些额外的所得,这一笔钱当然也不例外。只有额外的收入我才有可能悄悄地留下来,去贴补我那个在山村里的贫困的大家庭。
我伸出食指像翻动一本字典一样快速地翻动着那一叠叠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它们每一张都是连号的,一张与一张紧密相连,就像是一个一员不缺的方阵。这些钱直接从银行提出来就发到了我的手里,它们从来没有在市面上流通过,从来没有被使用过,也从来没有被不干净的手触摸过,它们就像处女一般纯洁无瑕。遗憾的是这些钞票没来得及被送到真正需要它们的人手中,还没来得及创造幸福,当然也没来得及衍生罪恶。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只能看看它们了,它们再好,再令人心动,对于我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毕竟我与这个世界已经两不相干了,我与这些散发着新鲜纯洁的气味的崭新的钞票当然也就两不相干了。
张帜从机场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刚打开防盗门老婆听见声音就从里面迎了出来。她腰里扎着围裙,脸上笑盈盈的,伸手去提张帜放在门口的箱子,但箱子太沉,她一下子没有提起来。张帜看到她弯腰时一截粉白的纤腰从衬衣和裙子的连接处露了出来,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老婆飞快地一躲,机警地探头往电梯方向张望。张帜知道她是怕司机跟上来看见,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在楼下我就打发他走了。”
他搂住老婆,就势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老婆一边推他的胳膊一边低声说:“那还有邻居呢,你也不注意点儿影响!”
张帜干脆把老婆一把抱住,说:“我们是领了执照的,我怕什么?害怕就不当员了!”
两个人笑闹着进了家,关了门直接上了床。和老婆热情似火的缠绵过后,吃了晚饭,张帜觉得没啥可做的,就想去办公室一趟。
老婆不太愿意他出去,说:“你还不累啊?都什么点儿了,明天去不行吗?”
张帜说:“出去了这么多天,我怕班上会有事情,去看一眼放心。”
老婆说:“你这会儿去跟明天去有什么差别?真弄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张帜口气柔和地说:“我去一下就回来。你先睡吧!”
老婆嘟囔着说:“你不回来我睡不着!”
张帜笑说:“你啥意思嘛!那你就等着我回来再——”
老婆娇媚地斜他一眼,回他说:“那你还是晚点儿回来好啦!”
两人都扑哧笑了。
张帜先去了值班室。他看了看新贴出来的排班表,明天就轮到他值班,心想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否则连明天是自己的班都不知道。他想这班排得还真够精确的,居然连倒时差的工夫都不给他留,万一航班晚点或者延误自己还赶不上来上这个班,真不知道排班的人是怎么想的。他把排班表往前翻了翻,惊讶地发现他去美国这段时间竟然全都照常不误地给他排上了,只不过每个班次后面注明了替班者的名字。他不看还好,一看心头极不舒服。他觉得这背后的潜台词分明是说你去美国逍遥了,我们这么多人在替你顶班。张帜心想自己去美国是出差,并不是游山玩水。就是自己真的是去游山玩水,也不能这么不给面子吧?
他不知道这班是谁排的,心里马上想到李明亮,这种事情很像是他干的,也最有可能是他干的。
张帜一回来就碰到这么一档子事,虽说不过是鸡毛蒜皮,想想还是觉得堵心。
他又翻了翻他不在这些天出的报纸,内容跟以往没多大区别,连版式都差不多,透着千篇一律的稳当劲儿。他想这是典型的徐达的风格,以稳求胜,一成不变,连报纸都能办得这么如出一辙。
张帜看了一圈,甚觉无聊,心想真不如听老婆的话不来这一趟呢!他想吸支烟就回去,一摸口袋烟盒空了,便上楼去自己办公室取烟。
他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发现门是虚掩的。他推门进去,看见温伯贤在里面,正端坐在办公桌前忙着什么。
张帜跟他打招呼,说:“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啊?”
温伯贤似乎吓了一跳。他马上站起来,热情地跟张帜握手,一边问他:“去美国这一趟怎么样?走了几个城市?是不是收获很大?”
张帜没顾上回答他这些问题,忙不迭地感谢他这段时间替自己值班发稿。他客气地说:“本来工作就忙,还给你们添出这么些额外的负担。”
温伯贤也同样客气地说:“这是哪儿的话?都是工作,也不是你个人的事儿。再说就是你个人的事儿,我也乐意帮这个忙的。”
张帜听他这么说,心里挺温暖的,刚才的不快也淡了许多。他说:“我给你带了一些西洋参和深海鱼油回来,我知道也没什么大意思,不过看大家都买,也跟着买了一些,算是一点心意吧。要知道你还没走刚才我就应该拿过来了。”
温伯贤微笑着说:“你太客气了,我们两个何必见外?”
张帜说:“我真不是客气,我老婆总埋怨我这个人死性,跟上级跟同事都不走动。其实我也不是像别人说的什么清高啊骄傲啊,我就是觉得不好意思。我知道我这个人性格有点问题,太内向了,要不是熟到那个份儿上,要我跟别人近一点困难着呢!”
温伯贤说:“所以我觉得你这个人正派,也觉得和你特别说得来。”
张帜笑着说:“也是缘分吧,咱俩一个办公室。”
温伯贤说:“是啊,要说报社的办公室用房也没紧张到这个地步,只要把阅览室边上那间库房腾一腾,五个副主任一人一间完全没有问题,可是人家徐达干吗?这样一来徐达不就跟咱们一个待遇了吗?那还怎么体现得出他这个正头儿来呢?”还没等张帜回应,他又接着说下去,“嘿嘿,你别看徐达年纪不大,表面上一副坦荡明朗的样子,其实城府深着呢!我早就看出来他的水不知比我们这几个给他当副手的深多少,所以人家是正的,咱们个个替他打下手呢,要我说一点也不冤枉!有人爱在背后说徐达是赶上了提拔年轻干部的好时机,完全是机遇好,我可不这么看。要我说就是没这个茬儿到点儿人家照样能坐上这个位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不信你放眼看去,我们这么大一个部门,五六百号人,撇开你我先不说,一个一个比过去,你看有哪一个真弄得过徐达的?都说我们这个单位人才辈出,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这话不错,我们有业务精的,也有人际上头有一套的,但严格说,徐达是这两手都很过得硬。所以也不要老说人家是赶上了好机会,是运气好,说到底我看还在于人家有本事。就我对他的了解——好些事情我也不在这儿跟你细说了,反正这个人是真不简单!用句老百姓的话来说,徐达这个人是清水河子浑水河子都趟,荤的素的全吃。他城府很深,人又圆滑,而且狠得下心,下得去手,所以他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们这些人可都不是他的对手!”
张帜头一次听温伯贤如此直率地评点一把手徐达,虽然并不都是贬义,但话里锋芒毕露,他真有点儿不知所措。平常温伯贤对徐达可以说是步步紧跟,徐达说一他绝不会说二,说什么都是一口一个“徐总说”,或者是“领导说”。张帜知道报社不少人都讨厌他这副样子,而他好像丝毫也不在乎,眼睛从来就是往上看的,永远只盯着领导的脸色。徐达不过是略表一点意思,他总是马上得风便是雨,一边起劲地吆喝,一边积极地付诸行动。比如有一阵报社强调抓上班纪律,徐达不过是照本宣科,因为是兄弟部门的倡议,又是上面贯彻下来的精神,不走一遍过场肯定不行,但实际上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明摆着遭人骂的事情他原则上是不做的,迫不得已做也是极为谨慎。而温伯贤却没有这些顾忌,他立马拟出了“迟到早退一分钟扣奖金一元”,“旷工三日扣光当月奖金”等等的实施细则,甚至还真去买来了打卡机,支在楼道口,让报社不管干什么的上班下班都到机器上过一遍,到月底还有专人进行统计和扣钱,弄得下面一片怨骂之声。再比如徐达在业务例会上提出降低稿件的差错率,这也是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强调一遍的老生常谈,温伯贤紧接着就提出了“消灭差错”的口号,并且同样制定了若干细则,例如“成品稿件中发现错别字一个字扣一元”,“技术性错误每处扣十元”,“事实性错误每处扣五十到一百元”,“政治性错误及重大政治性错误扣当月奖金并酌情查处”,等等等等。当大家拿到印发下来的《细则》,都是一边读一边骂。张帜觉得温伯贤实在没必要这么做,你签发你的稿子就行了,何苦招揽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再说上头还有李明亮和金候高,即使有得罪人的事情非得有人替徐达出面也由他们两个去出面,实在没必要操这份闲心。他想不明白温伯贤这样卖力到底图什么,毕竟已经五十八了,过两年就到点退休了,该得的也都得了,再想往上迈一个台阶显然是不可能了。而眼下报纸的境况还不错,发行量稳定,广告充足,每月工资奖金不少挣,吃的喝的用的不少发,工会还隔三差五找出由头组织大家去度假和旅游,方方面面待遇都很好,真出了什么事情有徐达顶着,安安生生当个副总编有多好,何必拿着鸡毛当令箭搅得鸡犬不宁招人恨呢?有好几次张帜都想旁敲侧击给他提个醒儿,不过也实在觉得自己跟他的交情不到那个份子上,也怕自己说了他未必听得进去,又怕他想多了,所以也就没有说。
温伯贤今天十分主动地跟他推心置腹,让他觉得很意外,也觉得很反常。
温伯贤非常诚恳地对他说:“你知道我这个人不爱背后去议论别人,不过我看李明亮和金候高都是花架子,爱耍场面,好大喜功,弄那些花花草草红红绿绿的事情都很在行,要他们真刀真枪地上阵就不一定顶劲儿了。我想徐达心里也是明白的,当然他也需要他们替他摇旗呐喊。徐达年纪轻,有想法嘛好理解。他当然想往上奔啦,奔得上奔不上我们暂且不说,到了这个层次你也知道靠的不光是才能,也不是所谓的业绩,能不能再登高一步取决于方方面面的因素,光凭自己的努力显然是不够的。有时候很可能就是某一个因素偏偏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比如某领导想到了你,或者是某要人替你说了一句话。不过话又说回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徐达也不会等着天上掉馅饼的。他既有这么一份上进的心,他就需要有人帮他张罗,需要有人帮他吆喝。他把那两个人收在手里,当做左膀右臂,我看也算是将就人才用吧。要说业务水平,我看他们两个是半斤八两,都没有多高的水平。你就看评稿和报选题时,那两位就跟蚊子撞到蜘蛛网粘那儿了,一点儿也没有平常那股子利落和活跃的劲头了。李明亮比金候高还稍许要好一点,不过他话虽多很少有真正能说到点子上的,还一副狂妄自大的样子,其实徐达也未必是真待见他。我这么说还真不是因为他们两个排名在我前面我不服气啦计较啦吃醋啦什么的,我真没那意思。薛恩义的业务水平凭心说也就是那个样子,毕竟人家不是科班出身嘛,但我看他人还不错,算是个实在人吧。我倒也不是因为他和你关系比较近在你面前这样说,不过要说你的这位哥们儿可不是那两位的对手,更不必说是徐达的对手了。再说他年纪也略微偏大了一点,再往上走一步可能性极少。所以说,我心里其实真正看好的是你……”
张帜赶紧打断他说:“不敢当,不敢当!”
温伯贤说:“你听我把话讲完!你这个人非常正,而且很有才华,从内心里说我真是非常欣赏你。平常当然也不大有机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别看我们差不多每天见面,像我们今天这样说话好像还是第一次吧?我知道你业务能力和业务水平那是没得说的,有目共睹,尤其是你对经济形势和经济问题的分析和报道,我们这里更是无人能及。你的文章写得也是少有的漂亮,这一点我个人是非常服气的,我知道我自己即使再努力再使劲也达不到你那个水准。”
张帜听了有些不自在,又想打断,温伯贤抬起一只手阻止他,继续说道:“尽管我也清楚当官主要还不是靠这些,可没有这一手也是不行的啊。我们说重在管理,当领导的不一定个个都是行家里手,但全用外行来领导内行恐怕也不行吧?再说了,除了新闻业务,经营管理你也擅长,要我说这方面报社也是无人能及。从年龄上说,你比徐达还年轻几岁吧?尽管平常大家‘老张老张’这么叫你,你可是风华正茂啊!在我看来你是前途无量,要说也就是你和徐达还是有一拼的。”
张帜心里呼地一下子热了起来,不过他仍然十分谦虚地说:“我哪儿能和徐达比!”
“没这话!”温伯贤扬了一下手说,“就看怎么个比法了!当然现在徐达比你官高一级,但你的机会仍然是有的。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当初在上他还是上你这个问题上争议是相当大的。你应该也是有所耳闻的吧?恐怕你比我知道得还清楚呢!现在有什么消息是真能够保得住密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最后的结局是这样?当然了,你提副局的时间确实是太短了点儿,这不过是一个明面上的理由,有些因素是可以变通的这你也知道。就我的分析,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这是一家之言噢,人家说‘旁观者清’,我在这儿瞎说啊你别往心里去,要我说就是你这人太文气了些,太清高了些,太讲规则了些。规则是什么?规则是上面定出来让下面的人执行和服从的,是治人的。你自己要是也当真老老实实地去执行和服从,要我说那可就拘泥了,也是不对的,那不成作茧自缚了吗?原先我也不太懂这个道理,什么事情都认真得很,经常是一条道走到黑,不知道拐弯。后来我总算悟出来了,明白了当官的人是不能太斯文的,更不能心软。我早看出你不喜欢惹事儿,总是躲是非远远的,这既对也不对。你不面对是非不找出几件事狠狠下手整治一番怎么能让别人认识到你的能力和魄力呢?再说光你不惹人也不行啊,你想你是一个领导干部,也就是说你是一个当官的,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编辑记者,你的工作是领导和管理他们,所以你必须要镇得住他们。我一直想劝你一句,既然涉足官场,想的做的就不应该是单纯的写稿编稿。不是我倚老卖老,到我这个年纪,我总算看清楚当官是需要在运动中求平衡的。你想我们以前有那么多的政治运动,整来整去,让谁都不得消停,说穿了就是这个道理。以前读《红楼梦》,记得好像是王熙凤就说过:是凡家庭里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单位和家庭其实是差不多的,如果你不去压倒他们,他们就要来压你一头,所以你不狠一点,不放出手段来还真不行!要我说有的时候不是没事就好,而是有点事才好。有事你才好下手呀,你治理他们,剃他们的头,摆平他们,当然也别忘了打一下揉三揉,批评和教诲并举,收拾完了再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这样就有机会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也有机会让他们念你的好,领你的情,感你的恩——这就叫做恩威并施。你光跟他们客气是不行的,他们不知道你的厉害就会蹬鼻子上脸。我听说当初我们几个分工时让你分管财务和经营你还有点不太乐意,你希望由你来主抓业务,其实要我说你现在这样多好啊,除了徐达就是你有签单权,全报社就是你们两支笔!花钱请个客当然还算不得什么,逢年过节跟上面还有和别的部门之间来往走动送这送那都是由你出头露面,你上上下下人头都熟,这对你的仕途也是有利的啊!现在谁不明白强有力的社会关系就是资源,就是发展和进步的资本。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假如你没有上层的关系,光靠自己在这儿强努,再兢兢业业,再呕心沥血,估计抡圆了也不容易坐上更高的位子。所以你想抓业务,业务算个屁啊!——这个观念一定要变一变,我劝你应该把眼光放得更开一些。”
张帜心服口服地点头说:“你说得很对,这两年我确实想明白了不少。我现在也觉得我干着的这份挺好的。”
温伯贤说:“不过有句话我倒是想奉劝你,咱们自己的小账本我不清楚徐达是怎么让你做的,反正不管怎样这个账目一定要清楚,至少也要弄得大体上说得过去。是凡有明文规定的就要按明文规定去办,没有明文规定的要尽可能想办法往规定上面靠,总之是不能有太大太明显的漏洞——你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吧?万一查起来,总归不能有太大太明显的把柄让人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