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没想到这就是你我最后的相见。我不是作为你的情人,而是作为你的部下。我跟在人群后面,脚步轻轻的,轻轻的,我害怕会惊扰你,会惊扰你的安眠,尽管我知道即使我发出再大的声音也不会吵醒你,即使我用再大的声音呼唤你,你也无法醒来了。

可是我还是把脚步迈得很轻很轻。我在满是花香的灵堂里又一次看见了你的笑容,真切,温暖,仍然像金灿灿的阳光一样照在我的心上。

记不清有多少次你就是这样脸带笑容充满柔情地凝望着我,而这一次,你是从照片上凝望着我,默默地和我交流着心间的密语。我听见了,真的,我听见了。你的目光那样和蔼亲切,令我想起我们在一起时同枕着一个枕头,脸儿对着脸儿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情景——这样的回忆令我心碎!

我站在你的对面,和你四目相对。可是我们已是咫尺天涯,阴阳两隔。

我的泪水流下来,止也止不住。我已经不再去顾忌身边的目光。本来我确实是犹豫来还是不来的,我不想被人看到我的眼泪和悲伤,但我怎么能错过与你最后的相见?在这个永诀的时刻,我想我怎么也应该来和你做最后的告别,怎么也应该来送你一程。

亲爱的,记得在我们相爱之初,每次我们相会你都坚持要送我回家。无论多累,无论多晚,都是如此。每次我都对你说别送我了,我可以自己走。但我心里,的的确确是希望你送我的。你不知道有你在我身旁我的心里多么踏实多么温暖!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异了,我从刚刚懂事起生活里就再没有一个父亲。我曾经多么羡慕那些有爸爸的孩子,羡慕他们的爸爸送他们上学,羡慕他们的爸爸在天气转冷的时候给他们送衣服,下雨的时候给他们送伞,羡慕他们的爸爸对他们疼爱有加,羡慕他们叫爸爸的那种音调,甚至羡慕他们被爸爸呵斥和惩罚。在我的内心深处,非常渴望有一个父亲般的人宠爱我,对我无微不至,让我深深地依恋他,而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就像我生命中的一道曙光——这个人就是你!我对你从敬慕到爱慕,又从爱慕到爱恋,再从爱恋到依恋,我离你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离不开你。可是你却独自远行了,你撇下我走得很远很远,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一想到此我就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我必须来见你最后的一面。我顾不得他们会怎么看我。你已经不在了,即便他们议论纷纷,我想也伤害不到你。而我是无所谓的,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本来我很想献一束洁白的玫瑰到你的遗像前,我要在洁白的挽联上写下我对你的哀思,还要写上我的名字,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好多时候我思前想后顾虑太多,我知道我很拘谨,也很怯弱。我并不想在众人面前隐瞒我们的爱情,却又不敢大胆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有的时候我好像很勇敢,其实我很胆小,别人看我好像很开放,其实我时时都在用公众的眼光审视和衡量自己的言行举止。我无私地爱你,却从来不敢无畏地爱你。我对你的感情真挚无瑕,却注定了只能是一份不能见光的地下情。

今天一清早我就去了花店,我是花店的头一个客人。我在花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为你挑选了一束最最新鲜最最美丽的玫瑰花。可是我犹豫再三,出门的时候还是没有把这束花带上。现在这束沾着我泪水的玫瑰就在我的——应该说是我们的卧室里静静地开放,为你而开放。它们就像我对你的爱一样不见天日,它们也如同我一样寂寞而执着地为你盛开。

看到摆放在你遗像下的那些几乎凋谢了的花朵我满心酸楚。它们就像一群年老色衰的妇人,带着残败的痕迹,没有一点明艳和生气。我知道你肯定是不会喜欢的。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这些?尽管他们有机会成天与你共处,他们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远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但我看他们都是些并不了解你的人,更说不上懂得你了。在他们的眼里你大概只是一个会组织报道、会签发稿件、会在大会小会上作报告的人,他们哪里知道你丰富而又多情的内心?他们献给你的玫瑰实在太差了,颜色驳杂,而且接近枯萎。我总算在里面拿到了一支红玫瑰,我觉得我无论如何都应该拿这样一枝花。而最让我难受的是这样颜色驳杂而且接近枯萎的玫瑰里,居然也没有一枝是我亲手为你挑选的!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知道我是不能这样流泪的。我清楚我身处的是一个公众场合,在这样的场合可以如此流泪的是另一个女人。我知道这个特权并不属于我。

从一进门起我就看见她了。我承认今天我对她格外留意。她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衣服,胳膊上套着黑纱,胸口别着一朵小白花。她的面容憔悴、浮肿,头发也比以往更加花白。她被别人搀扶的时候脚步沉沉地拖在地上,身体也沉沉地往下坠。看得出她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而谁失去你又会不痛苦呢?

我承认我比以往更嫉妒她。

我真希望我就是她,我真希望那个面容憔悴浮肿头发花白的女人就是我。我一点也不在乎长得像她那样胖那样老,我只想能够畅快地在你的灵前痛哭一场!我承认我嫉妒她悲痛忧戚的模样,真的,今天她看上去很美。她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软弱和无助,我一直担心她会晕倒过去。以前有好多次我在单位的院子里跟她不期而遇,说实话我心里对她一直是带有敌意的。很奇怪今天我对她却没有了敌意,我甚至感到和她同命相怜。你知道我远远地看着她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从今往后,我与她一样,生活里再也没有你了!

我真不知道我今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会怎样的孤寂和凄凉。你给了我爱情给了我欢娱给了我幸福为何又走得如此匆匆?

我的心因为你而破碎。我心中的悲伤化作泪水点点滴滴没完没了。亲爱的,我会为你一直把眼泪哭干。

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人世间的一切为什么如此令人留恋?红尘本是令人多生烦恼而这烦恼却总是令人魂牵梦绕。假如能够回去,我想我真的会不惜一切,我会拿出我身前的荣誉、权力、职位、财产等等去交换,哪怕只是一天,哪怕只有一小时,也是好的。

生命真是好啊,有了生命才可以有种种的念想和幻想,有了生命才可以享受人生的种种欢乐和乐趣,而到了失去生命的时候,我才后悔活着时没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当然,让我最最遗憾的还是我再不能参与到我热爱的事业中去,再不能享受到投身工作的快乐。

看着没有了我而一切还在运转如常,我心里真是急啊!我怀念我活着的每一天,我怀念我天天到点上班奔波疲惫的生活。记得我曾经还为给我配备的专车不是新车生过气,曾经为了某一篇稿子没能评上好稿计较过,平常也曾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对手下的人发过脾气,现在想想真是没有必要。如果放在眼下,我会一笑置之。比起再也不会有了,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呢?

现在我是明白了,可惜为时已晚,无法回头。

上午九点整高秀珍如约来找办公室主任老马,她要领回丈夫办公室里的遗物。

老马请她在沙发上坐下,给她沏了一杯茶,正要打电话请负责行政的副总编薛恩义一同过去——这是头天下班前就说好的,薛恩义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在电话里说他外面有一个紧急会议马上就得走,这边的事情让老马全权负责。老马很恭顺地答应着,请他放心,语气里却有点缠缠绵绵的,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留下来。不过薛恩义的语气很果断,话也非常简洁,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老马放下话筒叹了口气。其实他也清楚这是领导同志躲事儿的惯招,心里不太痛快,不过也没啥办法。他气恼地想上午有会昨天下班前难道还不知道吗?怎么到这个点儿才说?可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对分管自己的领导薛恩义直接说出来,只好自己吃个哑巴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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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恩义作为老马的顶头上司平常还算挺关照他的,老马也一向对他跟得挺紧的,在别人看来他们两个配合得很默契,只有老马自己心里明白这份所谓的默契是他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换来的。老马认为自己比谁都清楚薛恩义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被大家公认的领导当中最老实厚道的人不过是表面上老实厚道,骨子里其实也是相当奸诈狡猾的,要不他怎能坐到那个位子上去?老马跟他相处日久,把他看得透透的。就说今天的事,如果徐达在场,不管多难办他绝不会甩手走人,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他一定会跑前跑后忙上忙下比自己的事情还上心。温伯贤没死的时候他对他也是恭敬有加,绝不会有忙不帮。因为温伯贤排名在他之前,而且在徐达面前也比他有面子,所以即使他并不真的服气他,并不真的跟他有交情,对他却也从来不敢怠慢。现在温伯贤不在了,俗话说“人一走茶就凉”,更别说是死了。薛恩义既指不上他领自己的情,也指不上他言自己的好,也就再没必要拿他当回事了。——老马这么想着,胸腔里的一颗心透凉透凉的。

他只好自己领着高秀珍去温伯贤办公室。

老马也是有年纪有阅历的人,尽管文化水平不高,生活经验还是相当丰富的。他多了一个心眼儿,经过总编室时特意叫上了自己的麻友方文心。方文心和老马是楼上楼下的邻居,老马家每天晚饭后都要摆一桌麻将,方文心夫妇是他家的常客。搓麻之外,两家也有些礼尚往来。比如老马老婆腌了辣白菜什么的会送些给方文心家,方文心老婆烤了小点心什么的也会送些到老马家。平常两家人走动得挺频繁,就是在楼道里碰上打招呼也要比别人亲热些。老马往总编室门口一站,朝方文心招了一下手,方文心放下倒了一半的茶水马上走了出来。

“什么事啊,这一大清早的?”方文心笑眯眯地问老马。

老马苦着脸悄悄指一指走在前面的高秀珍。

“我操!”方文心低声咕哝一句,看老马一脸哀怨的表情,马上明白他找自己是什么事情。他咬了咬牙,咳嗽一声,端起正经的架子跟着老马往温伯贤办公室走去。

走到温伯贤办公室门外,老马先静声敛气地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才抬手很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敲过又等了好几秒钟,确认张帜不在里面才用钥匙把门打开。

其实老马心里清楚得很这种时候张帜肯定不会在办公室里,连该管这事的薛恩义都躲得远远的,他们哥儿俩又那么好,薛恩义不可能不事先跟他打招呼的。老马心里不快地想:好嘛,你们他妈的都是自己人,官官相护,自己的小圈子围得好好的,把我们这些官小的当抹布,哪儿脏哪儿臭就拿我们去抹上一把!脏的是我们的手,劳的是我们的神,累的是我们的心,你们倒好,自个儿落个清闲,得的好处还比我们多得多,真他妈的可气!

老马心里恨恨的,面上却一副全心全意有啥做啥的样子。

他打开了门,侧过身礼貌地让高秀珍先进去。高秀珍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猛得就像一发刚出膛的炮弹,差点把老马撞一个跟斗。老马看这位夫人又泼又鲁,赔着小心对她说:“这是温总的办公桌,这边的东西都是他的,柜子里和柜子顶上的东西也是他的,您先拾掇拾掇吧。”

高秀珍一看东西真不少,一个八层的书架每一层都是满满的中外文书,玻璃柜里也塞满了各种杂物,有不少是包得好好的还没有拆封的礼品。柜子顶上还码着两只大纸箱,老马用手试着托了托,都是死沉死沉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椅子边上的墙角里也堆满了东西,有报纸、杂志和贴报本,除此还有单位发的香油、色拉油、饮料、洗涤灵、洗发水、沐浴液、洗衣粉、驱蚊剂、卫生纸等等,都是见缝插针随处摆放,堆得乱七八糟的。

高秀珍看了两遍,头就晕了。她不耐烦地嚷起来:“哎呀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别的什么都不问。这些东西发下来就可以一点一点往家里拿的嘛,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东西,他倒好,全扔在这里也不管!这么多的东西,让我怎么拿呀?”

老马安慰她说:“您先归置一下,我去找几个大纸箱来,装好了我们派车给您送回家去,行吧?”

高秀珍无力地瘫坐在温伯贤的椅子里,重重地叹一口气:“唉!”

老马看了有点同情,带点讨好地对她说:“您有弄不了的,我和我们方主任都可以帮您一把。”

高秀珍抬眼看了看方文心,含义不明地摆了摆手。趋前一步的方文心立刻有几分尴尬。

高秀珍突然转过脸提高了声音对老马说:“他这办公桌还锁着呢,你们是不是先替我把锁打开呀?”

老马犯难地说:“唷,这办公桌抽屉的钥匙我们可没有,应该是温总自己拿着的吧。”

一句话提醒了高秀珍,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串钥匙,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滴了下来。

高秀珍流着泪,颤抖着手,打开了丈夫办公桌的抽屉。她在泪眼朦胧之中看到丈夫生前放在里面的七七八八的物品。那些东西就像是随手扔进去的一样,没有归类,放得支支楞楞,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典型的温伯贤的风格。高秀珍睹物思人,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滴落下来。

高秀珍无限伤感地端详着老公的遗物,好像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老马看着她伤心的样子没有催她,耐心地在一边等着。他没有太靠前,站在三四米开外的地方,眼睛望着窗外,似乎是为高秀珍和已故的丈夫留出情感交流的空间。方文心站得更远,他离高秀珍大约有七八步之遥,背着身子看墙上贴着的一张英文报纸。突然高秀珍低低地叫了一声,老马和方文心转过脸去看见她两手发颤,慌乱地想遮掩什么。而就在那个刹那,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拉开的办公桌抽屉里撕开一角的报纸包里像小鸡出壳一样露出一叠一叠带着银行封条的人民币。

“这么多啊!”高秀珍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声,但她马上裹紧了报纸,整个人散发着理性的光芒。她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士,顿时异常冷静。她迅速地从自己提包里抽出一条买菜用的尼龙绸袋子,双手毫不颤抖地把那些钱装了进去。

“您等会儿!”老马同样快速地作出了反应。他对高秀珍说着,一边朝方文心使眼色打手势,要他看着她别让她走,自己匆匆地往门外跑了出去。

高秀珍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当中,她的心思全在那些钱上面,根本没有听见老马在说什么。方文心对这一切看在眼里,不过却十分木然,对老马的眼色和手势不置可否,没有任何的表示。老马也顾不上他到底有没有领会自己的意图,捷步如飞地去请示领导了。

他火急火燎地穿过楼道,径直去敲徐达的门。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平常他是不敢随便去敲总编辑办公室的这扇门的,有事他一般都是去找主管他这片的副总编薛恩义,即使薛恩义不在,他顶多也是去找二把手李明亮。老马心里很怵徐达,见了他常常话都说不利落。徐达身上的那种威严让他惧怕,他觉得徐达很有大领导的派头,尽管他对报社的每一个人都态度和蔼,但他平易近人的外表之下有一种冷峻和尊贵。老马看出徐达是一个需要别人对他格外尊敬的人,因此对他敬而远之,从来不越级找他。今天他实在是觉得事关重大,而且不容耽误。凭他的人生经验这种事情肯定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决定直接向一把手汇报。

老马敲了门,里面好半天没有动静。他急得一头的汗,正要再敲门,听见徐达说了一声请进。他走进去,看见总编辑正伏案写着什么。徐达瞥见进来的是老马,略有一点意外。

“坐,请坐!”他仍然俯身在稿纸上,一笔一画不慌不忙地写着。

老马嘴上答应着,并没有坐。他心急如焚。

“找我有什么事吗?”徐达终于停下了笔,从稿纸上抬起头来。

“就在刚才,温总爱人来收拾东西,她在温总抽屉里发现了大量的现金,恐怕有十好几万呐!那么多的钱……我想这跟温总的收入不怎么相符,我让她先别动,赶紧过来向您请示一下。”老马的汗从额头上冒出来,心里着了火一般,却仍然不忘字斟句酌和察言观色。

徐达的眉头习惯性地皱成了一个“川”字,他问老马:“那些钱高秀珍拿走了吗?”

老马恭敬地回答说:“她一见到钱马上就全收进自己包里了,不过她人还没有走,我让方文心看着她呢。”

徐达说:“那好,你现在就去对高秀珍说,她可以先取走老温的其他物品,这笔钱请她先原处放一放,等我们研究一下再说,你就说是我说的。”

老马嗫嚅地问:“徐总,能不能您亲自出面去对她说一下?”

徐达口气柔和地说:“你去办吧,我有外事活动马上要出去,时间快到了,车在楼下等着我呢。”

“好吧,那我就照您说的去办!”老马嘴上照例回答得十分干脆,心里却有几分的无奈,心想这么一桩破烂事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又得自己硬着头皮上了,实在是倒霉!不过他不敢有半点的流露,而且徐达对他的这份客气还是让他蛮喜欢的。

徐达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走近老马,声音低低地叮嘱他说:“这件事一定要注意保密。老温人虽然不在了,但是从爱护一个同志出发,还得注意影响。你对小方也说一下,让他看到什么不要外传。”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或者这样,你让小方有空来找我一下。”

老马答应着,心想坏了,这下可得招老方骂了。

从徐达办公室出来,老马心里有了底。路过自己办公室先进去把沏好的茶水喝了。刚才着急出了一身大汗,正渴得很,茶水的温度又恰到好处,他喝得很舒坦,算是忙里偷闲让自己喘了口气。喝完茶他又到洗手间撒了一泡尿,这才稳步往温伯贤办公室走去。刚要推门进去,一眼瞥见方文心正从资料室里晃出来。

“唷,你怎么有工夫瞎溜达呀?”老马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方文心的胳膊,压低了嗓音埋怨道,“我的哥哥哎,你怎么不在里面替我好好盯着?”

方文心大眼珠子瞪着老马说:“早走人啦!”

老马推开温伯贤办公室的门,顺手把方文心拽了进去。他反手关上门,沉下脸来埋怨他:“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啊?你怎么能让她走呢?哪我让你守在这儿是干什么的?也就是撒泡尿的工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方文心一听,涨红了脸反唇相讥道:“什么撒泡尿的工夫,你这泡尿撒哪儿了?都尿到总编辑那儿去了吧!”

老马反问方文心:“你明知道我去找总编辑你还能让她走啊?”

方文心有点无奈地说:“她要走,我还能生拽住她?”

老马又急又气,脸都紫了。他问方文心:“那钱呢?她把钱拿走了吗?”

方文心说:“这还用问吗?她能不拿吗?”

“什么什么,她他妈把钱都拿走啦?哎哟,哎哟,你可害死我了,这下让我怎么办呀?”老马脸红脖子粗地冲着方文心嚷了起来。

方文心耐着性子向他解释说:“老马你听我说,我的确是让她等你回来再走的,她根本不听,拿了钱就往外走,就跟一架小坦克似的。那女人一看就是个泼妇,你说我是拦住她还是拉住她?”

“那你总得想想我叫你在这儿是干什么的吧?”老马有点气急败坏,“你可真是要我的亲命啊!”

方文心也放下脸来:“行啦,老马,你还有完没完?你是不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这有我什么事儿你好好想想!你叫我,我什么没说就跟着你来了,我也没义务帮你看庄,你不要在这么屁大的事情面前就丧失了理智!你把我当你手下的临时工了是不是?我跟你明说了我帮你这儿站一站是给你面子,是认你这个哥们儿,换别人我还不站呢!咱俩可把话说清楚,这里有什么事儿跟我可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方文心这么一说,老马的气焰一下子小了下去,显得十分委屈。他嘟囔着说:“是呀,本来我也就是请你过来当双眼睛,我也没想到会有什么事儿。可现在真有了事情了,你也明白看着就不像是小事,至少你不该让她把钱拿走吧?让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方文心冷笑道:“怎么向上面交代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你爱怎么交代怎么交代,这样的好事情你他妈就不该招上别人!”

老马哭丧着脸说:“我就是交给你一条狗你也得替我好好看紧点儿吧?!”

方文心毫不相让地说:“下回你再有这样的狗你还是自己看着吧!”说完重重地摔门走了。

老马再一次去敲徐达的门,这一回他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徐达的门锁着。老马说不清楚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他回到自己办公室,犹豫了好一阵,下了莫大的决心,拨通了徐达的手机。他用汇报的口吻说:“徐总,温总的爱人走了,她把钱也带走了。”

电话那头的徐达好一会儿没吭声,老马捧着听筒,不敢出声,更不敢放下。

终于徐达开口了,他说:“哦,我知道了。”

高秀珍一出报社大门就伸手打了一辆一块六一公里的富康车,她头一次没有执着地站在马路边上等一块二一公里的夏利车,也是头一次这么毫不犹豫,而且不觉得出租车贵。放在平常她是舍不得打车的,温伯贤活着的时候很少和她一起出门,两个人的活动、交往的人包括感兴趣的事情都不一样,基本上是各走各的。儿子二十九岁了,早就不和父母裹在一起了。高秀珍觉得自己一个人出门打一辆车实在是太浪费了。北京又大,上车动不动几十块钱就没有了,这些钱放在钱包里买买菜的话够花好几天的,所以她宁可等公共汽车,路不远就走着去,反正时间她有的是,而且也不宝贵。不过今天不一样。虽然她并不赶点儿,但她知道离开得越快越好,越利索越好。所以她拦住一辆车就一头钻了进去。

出租车里的空调开得凉凉的,收音机里主持人正用柔软甜蜜的调子说着一些感人肺腑的话。高秀珍专心致志地坐在车里,什么也没有听,什么也没有想,她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尼龙绸口袋。这条口袋是她每天去菜市场买菜用的,现在装了一大包钱,、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快赶上装了排骨和冻鱼了。而且今天这条口袋干干净净的,抱在怀里也用不着担心会蹭脏衣服。出租车的计价器开始蹦字的时候高秀珍的心还在怦怦地跳,她庆幸自己刚才当机立断,拿上钱二话不说就走这就对了。她想这本来就是自己家的钱,干吗不拿?她瞧出他们想拦她,真是岂有此理!她才不怕他们呢,除非他们追出来,就是追出来她也不会把钱给他们的,除非他们从她手里再把钱抢回去——她心里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脸上早没有了眼泪,而是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甜美的笑容。

回到家里,她把装着钱的口袋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在沙发里久久地端详着,不时伸手抚摸一下口袋外面那些尖尖的棱角和硬硬的线条,心里抑制不住一阵阵的兴奋。

好多年以来她都没有像这天这么快乐了,心里好像有一个制造喜悦的马达,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着激动和幸福。这种像波浪一样涌来的快乐完全冲散了丈夫去世给她带来的难过和伤心。

高秀珍独自高兴了整整一个白天。她换了拖鞋和在家穿的旧衣服,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她哼着跑了调的歌子在厨房里忙乎,炖汤、炒菜、煎鱼、包饺子,像款待贵客一样犒劳自己。下午她连班也没有去上,她想自己手上有了这么多钱,少上一天半天班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就是扣点奖金,她才不在乎那一点钱呢!她拿到手的这些钱不知道要上多少个班才能攒下来呢,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幸运得不得了的人,没有理由不好好享受享受。

吃过午饭她想美美地睡一个午觉,可是因为心情太激动,躺下去之后一分钟也睡不着。她躺在床上,感觉就像睡在皇宫里,她觉得自己应有尽有。她在心满意足当中陶醉和晕眩。这份美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夜里。

夜深了,邻居家电视机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里清晰地传过来,高秀珍心里那个制造喜悦的马达渐渐放慢了转速。可是她仍然没有睡意,她又动手做了一遍卫生,把三间屋子和厨房卫生间里里外外打扫得窗明几净。事情都做完了她还是精神很足,没有一丝困倦。平时这个钟点她早已经疲劳得连电视都看不动了。她预感到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在等着自己。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却没有了白天里那种身轻如燕的感觉,相反,膝盖是软的,双腿越来越沉。她想起“人老先老腿”的老话,心里感叹不服老不行。

高秀珍忽然觉得十分孤独。她很想给谁打一个电话,最好能在电话里痛痛快快地聊上一聊。今天她再没必要心痛电话费了,她有的是钱,打算狠狠心铺张浪费一回。不过她又很清醒,知道不应该和不相干的外人分享这个巨大的秘密。“财不外露”是她一贯遵守的古训,尽管在此之前她并没有怎么见到过大钱。高秀珍想好对老温家那边一个字也不提,全当没这回事;自己娘家这边头一个不能说的就是自己的妈,老太太心里只有儿子,如果让她知道了,给不给她倒还在其次,要是她不拿些出来给弟弟老太太肯定会不乐意。高秀珍不想把钱给弟弟,也不想招惹她老人家不高兴,当然就不能跟她说这个事。第二个不能说的就是自己的弟弟。其实高秀珍心里最疼爱这个唯一的弟弟,可是弟弟的为人处事却让她很看不惯,也让她很着急。在她看来弟弟什么都好,直爽、热心、义气、厚道,就是花起钱来太不在乎,活到四十来岁还是挣俩花仨。从部队转业回来他利用老爷子的关系做买卖,有一阵生意做得挺不错,钱挣得也不少。他有一帮子的狐朋狗友,每天伙着他泡在酒桌上,回回都是他埋单。后来这帮人聚习惯了嫌每天出去找地方吃饭麻烦,撺掇他自己开家餐馆。他还真好说话,果真和别人合伙开了一个酒楼。酒楼开起来不久就很火,每天爆满,一晚上要翻上好几回台。可是到月底一结算,不仅没赚还亏了。原因是只要他人在酒楼,见到面熟点儿的就替人把单签了,更不必说那些酒肉朋友了。酒楼坚持了不到两年就招架不住了。家里的人都劝他关了算了,他却不愿意。有一天厨房忽然着火,一把大火把大厅和包房烧得一塌糊涂,一座装修豪华的酒楼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焦糊的烂摊子,只好关门大吉。酒楼虽说关了门,弟弟却欠了一屁股的债,从此成了一个到处借钱过日子的人。可是当他去找原来成天泡在一起的那帮哥儿们时,有的还算给面子,有的干脆就躲了。万般无奈之下,他转头向家里人借起钱来,弄得一家老小都怕了他,连他老婆都攥着私房钱不敢让他知道。她数来数去,也就是妹妹秀华还能说一说。不过她也担心妹妹嘴不严实,一不小心说漏了,那样娘家人还是会知道,所以跟妹妹也是不说的好。

高秀珍无所事事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她从房间踱到阳台,又从阳台踱回房间,心里盘算着种种和钱有关的事情,一时想不好拿这么一大笔钱做什么用。她想有钱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是有了钱要为钱操心又是一件头疼的事。她神情木然地站在厨房油腻腻的窗口,呆呆地望着对面塔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心情喜忧参半。她想从今天起自己和以前就不一样了,这笔钱加上以往的积蓄,自己也算是一个有钱的人了。这么一想她瞬时被一股巨大的喜悦淹没,随即又感到了无边的寂寞,就好像一个人孤独无依地漂在大海上。她突然间心慌起来,非常渴望能有个人说说话。她快步回到房间,抓起话筒就拨了妹妹家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