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便是如此,想好了却不做。于年少时制订的计划却都后来便以一句“计划赶不上变化”搪塞敷衍掉,不去践行了;于韩之繁一事,我想忘却做不出狠绝的那一步;于林述我懂得我是个负债之人,却不懂得不晓得偿还。
说白了,我还是怕。
我知道他的好,可我就是怕他的明白。
有些事情不必拆穿,他不拆穿。可惜我晓得他是心里清楚却不说,好似在装糊涂不懂,但实际上比谁都明白。我怕他,我看不通。我知道这是体谅我对我好,可是他对于我来说太过复杂,我蠢我愚我昧我痴我傻,所以我不希望卷入心里头的是是非非,你说简简单单什么都不想是有多好。
我欢喜从前,也有这样的原由在。与韩之繁相处,我从不会想得太多,我懂他的,他不懂我。韩之繁虽能以话语试出我心中所想,但彼时的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年少青葱,总是明澈而干净。而今我心布满青苔尘埃,始终晦暗。
离开了东厢,却见一人靠在廊外的小筑上。梅香点点,隐隐幽幽,暗香盈袖。额间碎发掩住神情,宕在深幽寒潭之间,我呼息一滞。
疏技横玉瘦,寒英坐销落,一枝素影待人来。
一阵酸疼。林述见我方出来,便站直了身子,望了我一眼,无言。我自觉有愧,低头不语。林述在前头走着,我在后面跟着,几个回转几个曲折,便是拐到了卧房里。我因这天色暗暗,疏梅影落,本也记不清他们家的回旋结构,何况我到夜里就看不清,因而走路战战兢兢摸摸索索至而跌跌撞撞。
然而林述依旧在前头走着,未有理睬我的意思,我却在跨门槛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头便是磕在了他的背上。他后背略瘦,却没想到骨头搁得我生疼。
我方要举起手摸摸弄痛或许是红肿的额头,倏忽林述定了下来,我眼前一阵恍惚,他霍地转过身来,我还没来得及站稳,他便将我按在怀里。
初春的夜,无月无烛,一树清辉发,风过耳畔又划过眉梢,一地的树影暗重重,堙没在夜色溟濛之中。我的手微凉,他的手搭在我的脖颈,我发觉他的指尖竟是比我更凉。我听得见暗夜之中我与他不缓不急的呼气声,一如平日平稳。
我试着将手环上他的腰背,靠得更紧一些。我似是能感受到他微微一滞,放在我腰间的手渐渐松下来。我却将环着他的手拥得更紧。
头顶上抚落一声似叹非叹的声音,他掰开我的手,捏住我的手腕,他长身玉立,低眉似喃,我心底一搐,却听他道,“我心里是欢喜,但你却不由心,”我不敢抬首,只是望着他的素雅靴尖,“若是勉强,你也不必如此。总归我们之间还有一辈子,我也是贪心之人,想要的还有这里。”指指我的心。
我看着他的食指戳着我的蓝衫,如玉润泽。
“我没有勉强。”我低语。
我是真的没有勉强的意思,我知道要对他好,我也不排斥对他好,我从来没有厌弃他。这样的一个人儿,我怎么会讨厌呢。
“那你说,你可是放下了?”
林述一语中的,我吞吐说不出话来。他将我垂在耳畔的发丝撩到耳后,托着我的左脸,定定地瞧着我,缓缓一眨。
放下,这般艰难的事儿我说不准,但总归有一天可以的是吗。我抿了抿下唇,说:“我觉着夫妻之事可慢慢培养,你看我们既然成了婚,那么时间还长,你莫急,那些相亲之人不也是刻意培养的嘛。我不是指我对你是刻意的,只是……我还是觉得并无什么大碍。”
林述疏淡一笑,眼里似是有什么被抽走了。但夜色太重,我眼太浅,心思愚钝,孰不可知。
我握住他的手说:“你君子。”
温文尔雅,淑人深致,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若是举词,不胜枚举。而林述的垂眼不言。我的背脊荒芜。
我咬了咬唇:“你通透。”
他什么都懂,我的小小隐藏无所遁形,在他面前我简直是一览无余。他像是一本书,而我单单是墨字,墨字浅浮在宣纸页上,却看不到整本的典藏。一曳曳的风入小室,桌面上的书页随风而翻。
“你耐心。”
性子耐,少言睿智,似冷似温,如春风化雨潜如心田。而他唇角一浅,似是无奈似是自嘲。我不由得心间一慌。
“你……好。”
他将我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我能感受到他腕处跳动的脉搏,巨大而汹涌的无力感涌入脑骸。他的眼里落着一池雅墨,张口许久,滚出三个灼烫的字来:“嗯……我好。”
彼时看重的玩意儿,如今却不再稀罕,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这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么。我每每当初喜爱的东西不愿拱手与人,事过情迁之后再次翻出了那些旧日的物什,我却少了那份来时的心。所以,我之于人,也定会如此的罢。
“你对我的好,我都一一记得。”我承诺,实话实说。
可惜林述却驳了我说:“我不要你记得,你自知欠我的,也莫要想法子还了,”他眼中墨意晕染,重重重重,“我要的,便是你这辈子都欠与我。”如清水滴在滚烫的铁上嘶嘶发声,隐隐触痛。
要的便是你这辈子都欠与我。
霸道而固执。
这不似他说的话。
而这却是我欠他的。
不还么?我自幼就读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或许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并非恩情,若是喜欢,便不可以用此来丈量计算的罢。可向来我都不理解,爹娘与子女之间的情分,是相欠相还的,还是本就天生的血浓于水。为何他们总形容一个乖的孩子为“还债”,而孬的孩子为“讨债”?不过,夫妻之间,怕是与父母子孩子之间又是不一般的吧。
且过了几日,我与林述同辇进了宫,上了早朝。
说是边防传来捷报,击退瑨国五万大军。夙昧为将,时慎行为校尉。不知那个直言的慎行现今如何,战场上始终是刀剑无眼的。而与此同时,宸国使团已经动身来雅。
“宸国礼祀便交给文卿,而使团事宜不若由林爱卿主持。”雅皇先是点到了我的名字,继而又说到了林述。
五皇子衣袖绣着龙纹,进一步,上谏道:“依儿臣之见,此事不甚妥当。”
“哦,如何?”雅皇坐在龙椅上,左手搭着龙头,眼光扫到了林述身上,一副慵慵懒懒的语气,却是恰到好处地谴回了时疏言的话语,不让他说下去,而是把此问抛到了林述身上。
林述拱手上前一步,稳声答:“臣以为,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宜事关重大,而若光由礼部操之,是为不慎。可吏部与此相差甚远,若将此等大事交予微臣与拙荆,但未免也实在是过于抬高吾二人。宸国来雅,定有兵情相议,”林述微微一顿,继而说,“微臣知有一人选更甚。”
我也猜出了几分雅皇的意思,林述一直是保皇这派,因其姨母为安妃,在宫里也算是老人,于雅皇还能说上几句话。现今这个状况,便是有心收拢林述,或是以此相挟,以他与我一家人之性命为筹,赌一把林述立场是否有变。
而五皇子时疏言,或许也有笼络林述的意思,或许怕林述因此而加官进爵,使保皇之势更为壮大,才进言否决。这两者的可能性都极大,我也不好妄作判断。再者说,我还未将时慎行与夙昧考虑在内,我这便更不知晓当下的局面了。且听雅皇又问:“姑且听林爱卿说下去。此人为谁?”
“兵部郎中贺榛。”
贺榛此人甚是好,从前些日子我刚调任了员外郎受到了好些白眼,但他私底下帮我出过几次头,因而兵部的吏事我做得就轻松许多。他虽在兵部,但却是个文职。上头自然有将军,可将军也是个闲散的,兵部尚书是个五旬的老儿,也对贺榛颇为看重。
我余光瞧了一眼五皇子,他却依旧不惊不恼,向来是这么个神色,唇角一浅,叫人辨不出他在想什么。被雅皇漠视回绝,却自有一番雍容大度,好似折辱的不是他。
从这个方面来说,林述与他好像。可林述眉目始终清明,五皇子则是深不可测。我突然明白雅皇看重林述的原由了。因五皇子一向不被雅皇看周,而林述行事若从表面来瞧,与时疏言极为贴合相似。可是人都希望自己是独秀的,不欢喜别人将谁谁与之弄混,也不希望听到谁与谁极相像。五皇子容不下他,而他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被雅皇收入囊中。
或许,还有六皇子。
我摇了摇头,还是不太明白。
“贺榛。”雅皇缓缓念出这个名字,似是在反复一思之后,敲定了主意。
“微臣在。”贺榛回道。他侧身如竹,稳健如松。
雅皇唤了兵部尚书朱远山一声,“爱卿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