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徽州馃

暑湿难消,口味淡薄,只想喝一碗稀薄的绿豆稀饭,如果再配几张陈老四的烤饼,那就更美了。

陈老四烤饼也算家乡小吃中的一绝,制作方式颇有点特色:几个小火炉一圈排开,做饼子的师傅将揉好的发面揪一小团,按买者的要求包入各色饼馅,有鲜肉、白菜粉丝、雪菜肉丝、豆沙、芝麻白糖各种口味的,坐在炉前的小姑娘打开刻着“双喜”字样的长柄饼模,师傅抬手把饼子甩入饼模,饼模依次在几个炉子里“走”一圈后,饼子就熟了,不焦不煳,火候恰好。这饼吃起来皮薄馅多,口感软韧。

吃着陈老四烤饼,不由想起老家的另一种饼——徽州馃。所不同的是,徽州馃冷了更好吃,而且经放。

当年徽商出山,沿江而下,行李中都有几摞饼子,一路充饥,所以这徽州馃也叫“盘缠馃”,徽州人出门临行前,还要留下两个“记家馃”,在家的人,远行的客,吃一种馃,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这古老又朴实的情意让人低回不已。

徽州馃用山泉和面,包上干菜馅,做成厚薄均匀的馃,放在平底铁锅中,馃上面放一块圆形青石头,用木炭文火慢慢烘烤……

徽州馃的烤制颇有古代遗风。古人认为谷物不宜于火上直接烧烤,所以就发明了“石上燔谷”之法。这种方法一直为后人所沿用,唐朝有“石鏊饼”,明清有“天然饼”。这种烙制食品的方法传热均匀,既不易焦煳又能熟透,吃起来韧香可口,所以稍加改进后在山村沿袭至今。

在老家,我还听姑姑说过一个有关徽州馃的传说。相传乾隆南巡来到徽州府,见一老翁馃摊的平底锅内有石头压在一个个馃上,很是好奇,买了一个吃后连声赞赏,老翁听见叫好声,便双手捧起一个香椿嫩头馅的馃,送给乾隆,乾隆吃后非常高兴,送给老翁一枚小印:乾隆御制。从此,老翁的馃摊生意在徽州府独占鳌头,徽州馃也随之身价百倍了。

父亲离家多年,对家乡的馃也是念念不忘,兴致好时,便会动手和面做给大家吃。父亲的手艺和姑姑不能比,做出的馃皮厚,但仗着馅好,又是全部用油煎出来的,焦黄脆香,居然独创出另一种风格的徽州馃来。父亲做的饼馅一种是新鲜豇豆猪肉馅,吃起来清脆爽口,有乡野之风,另一种是干香椿头肉馅的,醇香可口,回味绵长。这样的改良馃,虽然滋味不差,但多少沾染了城市的气息,与家乡原汁原味的馃不可同日而语,只能聊慰游子的思乡之情。

虽然,家乡并不遥远,但山上的老屋已经空无一人了。

绍兴东西

从前听一位云南朋友潘孟琳兄谈及,云南有一种挑贩,挑着两个竹篓子,口头叫着:“卖东西呵!”这种挑贩全是绍兴人,挑里面的东西全是绍兴东西;顾主一部分自然是绍兴旅同乡,一部分却是本地人及别处人。所谓绍兴东西就是干菜、笋干、茶叶、腐乳,等等。

绍兴有这许多特别食品,绍兴人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一到旅居外方的时候便一样一样的想起来了;绍兴东西的挑子就是应了这种需要而发生的;我在北京,在武汉,在上海,也常常看见这一类挑子。

解剖起来,所谓绍兴东西有三种特性:第一是干食,第二是腐食,第三是蒸食。

干食不论动植物质,好处在:(1)整年的可以享用这类食品,例如,没有笋的时候可以吃笋干,没有黄鱼的时候可以吃白鲞(这字读作“响”,是一个浙东特有的字,别处连认也不认得);(2)增加一种不同的口味,例如芥菜干和白菜干,完全不是芥菜和白菜的口味,白鲞完全不是黄鱼的口味,虾米完全不是虾仁的口味;(3)增加携带的便利,既少重量,又少面积,既没有水分,又不会腐烂。这便是干食的好处。

至于腐食,内容和外表的改变比干食还厉害。爱吃腐食不单是绍兴人为然,别处往往也有一样两样东西是腐了以后吃的,例如法国人爱吃腐了的奶油,北京人爱吃臭豆腐和变蛋(俗曰皮蛋)。但是,绍兴人确比别处人更爱吃腐食。腐乳在绍兴名曰“霉豆腐”。有“红霉豆腐”和“白霉豆腐”之别。

白霉豆腐又有臭和不臭两种,臭的曰“臭霉豆腐”,不臭的则有“醉方”和“糟方”,因为都是方形的。此外,千张(一名百叶)也有腐了吃的,曰“霉千张”。笋也腐了吃,曰“霉笋”。

菜根也腐了吃,曰“霉菜头”。苋菜的梗也腐了吃,曰“霉苋菜梗”。霉苋菜梗蒸豆腐是妙味的佐饭菜。这便渐渐讲到蒸食的范围里去了。

蒸食也有许多特别的东西。但绝没有别处的讲究,例如荷叶米粉肉的蒸食和鲫鱼青蛤的蒸食,是各处都有的,但绍兴人往往蒸食青菜豆腐这类粗东西。这里我要请周启明先生原谅,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发表了他托我买盐奶的一张便条。奶是一种烧盐的余沥。烧盐的时候,盐汁有点点滴下的,积在柴灰堆里,成为灰白色的煤块样的东西,这便是盐奶。盐奶的味道仍是咸——(盐奶的得名和钟乳石的得名同一道理)——而别具鲜味,最宜于做“瑠豆腐”吃。“瑠”者是捣之搅之之谓。豆腐瑠了之后,加以盐奶,面上或者加些笋末和麻油,在饭锅子里一蒸,多蒸几次更好,取出食之,便是价廉味美的“瑠豆腐”了。又如干菜蒸肉,是生肉一层,干菜一层,放在碗中蒸的,大约要蒸二十次或十五次,使肉中有干菜味,干菜中也有肉味。此外,用白鲞和鸡共蒸,味道也是无穷,西湖碧梧轩绍酒馆便以这“鲞拼鸡”名于世。

食味杂记

如其他的宁波人一般,我们家里每当十一二月间也要做一石左右米的点心,磨几斗糯米的汤果。所谓点心,就是有些地方的年糕,不过在我们那里还包括着形式略异的薄饼厚饼、元宝,等等。汤果则和汤团(有些地方叫做元宵团)完全是一类的东西,所差的是汤果只如钮子那样大小而且没有馅子。点心和汤果做成后,我们几乎天天要煮着当饭吃。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喜欢这两种东西,正如其他的宁波人一般。

母亲姐姐妹妹和我都喜欢吃咸的东西。我们总是用菜煮点心和汤果。但父亲的口味恰和我们的相反,他喜欢吃甜的东西。我们每年盼望父亲回家过年,只是要煮点心和汤果吃时,父亲若在家里便有点为难了。父亲吃咸的东西正如我们吃甜的东西一般,一样的咽不下去。我们两方面都难以迁就。母亲是最要省钱的,到了这时也只有甜的和咸的各煮一锅。照普遍的宁波人的俗例,正月初一必须吃一天甜汤果,因此欢天喜地的元旦在我们是一个磨难的日子,我们常常私自谈起,都有点怪祖宗不该创下这种规例。腻滑滑的甜汤果,我们勉强而又勉强的还吃不下一碗,父亲却能吃三四碗。我们对于父亲的嗜好都觉得奇怪、神秘。“甜的东西是没有一点味的。”我每每对父亲说。

二十几年来,我不仅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而且看见甜的(糖却是例外)还害怕,而至于厌憎。去年珊妹给我的信中有一句“蜜饯一般甜的……”竟忽然引起了我的趣味,觉得甜的滋味中还有令人魂飞的诗意,不能不去探索一下。因此遇到甜的东西,每每捐除了成见,带着几分好奇心情去尝试。直到现在,我的舌头仿佛和以前不同了。它并不觉得甜的没有味,在甜的和咸的东西在面前时,它都要吃一点。“甜的东西是没有一点味的。”这句话我现在不说了。

从前在家里,梅还没有成熟的时候,母亲是不许我去买来吃的,因为太酸了。但明买不能,偷买却还做得到。我非常爱吃酸的东西,我觉得梅熟了反而没有味,梅的美味即在未成熟的时候。故乡的杨梅甜中带酸,在果类中算最美味的,我每每吃得牙齿不能吃饭。大概就是因为吃酸的果品吃惯了,近几年来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想把任何菜浸在醋中吃。有一年在南京,几乎每餐要一二碗醋。不仅浸菜吃,竟喝着下饭了。朋友们都有点惊骇,他们觉得这是一种古怪的嗜好,仿佛背后有神的力一般。但这在我是再平常也没有的事情了。醋是一种美味的东西,绝不是使人害怕的东西,在我觉得。

许多人以为浙江人都不会吃辣椒,这却不对。据我所知,三江一带的地方,出辣椒的很多,会吃辣椒的人也很多。至于宁波,确是不大容易得到辣椒,宁波人除了少数在外地久住的人外,差不多都不会吃辣椒。辣椒在我们那边的乡间只是一种玩赏品。人家多把它种在小小的花盆里,和鸡冠花、满堂红之类排列在一处,欣赏辣椒由青色变成红色。那里的种类很少,大一点的非常不易得到,普通多是一种圆形的像钮子般大小的所谓钮子辣茄(宁波人喊辣椒为辣茄),但这一种也还并不多见。我年幼时不晓得辣椒是可以吃的东西,只晓得它很辣,除了玩赏之外还可以欺侮新娘子或新女婿。

谁家的花轿进了门,常常便有许多孩子拿了羊尾巴或辣椒伸手到轿内去,往新娘子的嘴上抹。新女婿第一次到岳家时,年轻的男女常常串通了厨子,暗地里在他的饭内拌一点辣椒,看他辣得皱上眉毛,张着口,嘘嘘的响着,大家就哄然笑了起来。我自在北方吃惯了辣椒,去年回到家里要买一点吃吃便感到非常的苦恼。好容易从城里买了一篮(据说城里有辣椒出卖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味道却如青菜一般一点也不辣。邻居听说我能吃辣椒,都当做一种新闻传说。平常一提到我,总要连带的提到辣椒。他们似乎把我当做一个外地人看待。他们看见我吃辣椒,便要发笑。我从他们眼光中发觉到他们的脑中存着“他是夷狄之邦的人”的意思。

南方人到北方来最怕的是北方人口中的大蒜臭。然而这臭在北方人却是一种极可爱的香气。

在南方人闻了要吐,在北方人闻了大概比仁丹还能提神。我以前在北京好几处看见有人在吃茶时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生大蒜头,也同别人一样的奇怪,一样的害怕。但后来吃了几次,觉得这味道实在比辣椒好得多,吃了大蒜以后还有一种后味和香气久久的留在口中。今年端午节吃粽子,甚至用它拌着了。“大蒜是臭的”这句话,从此离开了我的嘴巴。

宁波人腌菜和湖南人不同。湖南人多是把菜晒干了切碎,装入坛里,用草和蔑片塞住了坛口,把坛倒竖在一只盛少许清水的小缸里。这样,空气不易进去,坛中的菜放一年两年也不易,只要你常常调换小缸里的清水。宁波人腌菜多是把菜洗净,塞入坛内,撒上盐,倒入水,让它浸着。这样做法,在一礼拜至两月中咸菜的味道确是极其鲜嫩,但日子久了,它就要慢慢的,得臭不堪闻,而至于坛中拥浮着无数的虫。然而宁波人到了这时不但不肯弃掉,反而比才腌的更喜欢吃了。有许多乡下人家的陈咸菜一直吃到新咸菜可吃时还有。这原因除了节钱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为的越臭越好吃。

还有一种为宁波人所最喜欢吃的是所谓“臭苋菜股”。这是用苋菜的干腌菜似的做成的。它的比咸菜容易,其臭气也比咸菜来得厉害。他们常常把这种已臭的汤倒一点到未臭的咸菜里去,使这未臭的咸菜也赶快的臭起来。有时煮什么菜,他们也加上一两碗臭汤。有的人闻到了邻居的臭汤气,心里就非常的神往;若是在谁家讨得了一碗,便千谢万谢,如得到了宝贝一般。我在北方住久了,不常吃鱼,去年回到家里一闻到鱼的腥气就要呕吐,惟几年没有吃臭咸菜和臭苋菜股,见了却还一如从前那么的喜欢。在我觉得这种臭气中分明有比芝兰还香的气息,有比肥肉鲜鱼还美的味道。然而和外省人谈话中偶尔提及,他们就要掩鼻而走了,仿佛这臭食物不是人类所该吃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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