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猪头肉沧桑录 (2)

菜不够吃,用塑料大棚,用化肥,使得那菜长得快点。鸡不够吃,办养鸡场,50天生产一只大肉鸡(苏州人叫它洋鸡),用人工的方法来逼迫大自然。可这大自然也不是好惹的,你要它快啊,可以,可那生产出来的东西味道就有点不对头。洋鸡虽然大,价钱也比较便宜,可那味道却没有草鸡鲜美。蔬菜也是如此,用恒温,用化肥,种出来的蔬菜都是不如自然生长的。这一点我有经验,我在农村里种过自留田,日夜温差大,菜蔬长得慢,质地紧密,好吃。最好是越冬的青菜,品种是“苏州青”,用它来烧一道鸡油菜心,简直是无与伦比。如果你用暖棚加温,用化肥催生,对不起,味道就是两样的,和厨师的手艺毫无关系。菜蔬不仅是生长的快慢,还有个新鲜与否的问题。我在农村时曾经做过一次试验,早晨割下来的韭菜到中午炒,那味道就不如刚从田里割下来的鲜美。人的嘴巴是很难对付的,连牛也知道鲜草和宿草的区别。从塑料大棚里铲出来的青菜,堆积如山似的用拖拉机拉到苏州来,那味道还会好到哪里?

也许会有一天,苏州小巷里还会有“阿要买青菜?……”的叫喊声,那青菜长于自然,不用化肥,碧绿生嫩,一如从前。可以肯定,那青菜一定比洋鸡还要贵。那时候要把沿用了千百年的成语修改了,改成:“咬得鸡腿,做得大事。”

闻一多先生食趣

我记事的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时期。那是,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国民党黑暗的统治,物价高涨,民不聊生,父亲虽身为大学教授,但每月薪水还不够一家八口半个月的开销。后来,父亲在中学兼了课,又起早贪黑从事辛苦的“手工业劳动”——为人治印,才勉强维持了一家人的温饱。那些年吃到点肉很不容易,客人来时,一盘豆腐干炒肉就算是加菜了。我们在昆明住了九年,昆明的特产过桥米线,我却从未见过。然而,那时的饭菜虽然苦,我们却不觉得怎么苦,反而有一种甜滋滋的感觉,那甜意,至今还深深融在我的心里,回想起来,它正是父亲给予我们的。

“真南面王不易也”

抗战最艰苦的那几年,我们饭桌上常常只有一锅清水白菜,兄妹五人,个个都营养不良,二哥贫血更厉害,在上学途中,时常走着走着就晕倒了。像父亲这样的名诗人,学者,教授,在当时要摆脱贫困,过上舒适生活,其实也不难,但他常常教育我们说:“抗战时期,吃点苦算什么?前线战士还在流血呢!”学院里有人忍受不了困苦,去参加与电面公路上的投机生意,或给地主官僚写墓志铭。他很鄙视这种人,常说:“穷要穷得有志气。”

在昆明农村住时,为了补充点营养,父亲常让母亲从老乡哪儿买一些豆渣。那时,豆腐是不大吃得起的,我们都管它叫“白肉”,豆渣更便宜多了,也有营养。清水白菜里放进些豆渣,顿时变得清甜可口了,父亲给它取了个雅号,叫做“一锅熬”。有油的时候,豆渣里加点葱花,盐,炒一炒,又别有一种风味。

母亲还自制了一种腌菜,很受父亲赞赏,那是用云南特有的苦菜制做的,里面放了八味调料,味道十分鲜美。做法是把苦菜洗净,晾到略微发蔫时,切碎,加入适量的盐、糖,少许花椒、大料、生姜、辣椒和青蒜,再喷上一点酒,轻轻揉一会,待味道均匀后,放入坛内,用力压紧,然后将坛口封严,半个多月就可以吃了。这种菜腌得越久越好吃,每次开坛,都香气扑鼻,我们在饭桌上吃了还不够,放了学还要抓上一把当零嘴吃。

那些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白色的“一锅熬”,旁边一碟青青的腌菜,虽然清苦,但清鲜的味道配上清新的色彩,吃起来倒觉得颇有味道。

昆明气候温和,景色秀丽,父亲闲暇时,常带我们出去散步,一边欣赏大自然的美景,一边教我们背诵唐诗,也就在这淡山明水,蓝天绿野间让我们接受着新鲜空气和阳光的爱抚,滋补着营养不良的身体。有时,晚饭以后,父亲带我们到收割过的稻田里抓蚂蚱。辽阔的田野在晚霞中美丽而静谧,我们搜寻着,看准了,悄悄走近,用手一扑就是一只,每当捉到一只,就是一阵欢腾雀跃。捉回来的蚂蚱,倒进烧热的锅中,盖上锅盖,等它们不再蹦跳了,掀开盖,放进一点油,盖上锅盖,再撒上一点盐,香酥焦脆,真是一顿难得的美餐。

大自然是慷慨的,有时我们还能变换一下口味。昆明的农村,路边常有溪水清澈见底,里面嬉戏着小鱼小虾。父亲带我们来东溪边,我们拿上自制的小网兜,拎着一个破罐头盒,心里就像晶莹的溪水一般清新欢快,不大工夫就能满载而归。捞到的这些小东西,别看一条只有半寸来长,但和在面糊里加上盐,烙成薄饼,吃起来还真满口鱼香。我们知道父亲生长在长江边,喜欢吃鱼,下学回来,就常常跑到小溪边去捕捞,母亲迎合着父亲浓重的口味,在薄饼中多放上一点盐,给父亲端去,他吃着直满意地点头,看见他脸上的微笑,我们心里也甜滋滋的。

父亲早年在美国留学时,十分想念祖国,他身在大洋彼岸,仍不能忘怀中国生活的情趣。为了做中国饭吃,还打翻过一只酒精炉,把头发也烧焦了一绺。据说,有一次,他和同学包饺子,引起宿舍管理员的不满,可是等饺子煮熟后,给管理员端去一碗,竟使他吃的眉开眼笑。父亲在一封家信中津津有味地描述了做中国饭的乐趣:“……我们渐用经验试做,可以炒鸡蛋,炒白菜,炒肉丝等,虽不能完全成味,然猪油酱油调配起来,离家乡味亦不甚远。我们初次试验成功,竟拍案大叫:‘在异国的土地上,真南面王不易也。’”

现在,在通国的土地上,除了“一锅熬”的风味外,竟能得到如此美味的“素炒蚂蚱”和“鱼虾薄饼”亦可谓“真南面王不易也”。

“赏给一个糯米丸子”

“你不知道故乡有个可爱的湖,常年总有半边青天浸在湖水里……”

父亲诗中那个可爱的湖,就是我们老街前的望天湖。听母亲说,这个湖很大,里面能行船,湖水清澈平静,在晨曦和晚霞中尤其美丽。湖里的鱼特别肥大,肉质细嫩,用这种鱼做成的丸子,也特鲜嫩柔韧。每年家里都要打上好多条鱼,除了吃新鲜的外,还做成封坛鱼放着。做封坛鱼要把鱼切成块,用盐腌上,晾干后放在坛内,每码一层,就喷上一道酒,最后要用泥把坛口封好。吃时取出蒸熟,味道很独特。

父亲思念家乡的时候,也常常想念家乡的口味,特别是望天湖的鱼。记得西南联大复原前夕,大家的心情都很兴奋,有一天吃完晚饭,父亲在他难得的积分总休息里,和我们一起围坐在桌旁,吟诵起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来,我们也和着背诵:“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在诗性中,父亲给我们讲起老家门前的望天湖,讲起清华园新南院的故居和窗前的竹子。父亲说,如果有机会,一定带我们回家去看去,看一看故乡,也让我们尝一尝望天湖的鱼。可是那些年,不仅不可能吃到家乡的鱼,就连当地的鲜鱼也很难买得起。平时母亲只能从市场上买来一些最便宜的小咸鱼干,用油炸给父亲下饭,但就这几条小咸鱼干,父亲也舍不得吃,总是往我们碗里夹。只有一回过年时,母亲用父亲刻图章得来的钱,买了一条鲜鱼,做成了鱼丸子,大家过了一下瘾,不过,那鱼丸子,做法虽和老家的一样,都是将肉切片下,捶成肉泥,加水团成丸子,但吃起来,父亲母亲说,总觉得不如家乡的好吃。至于封坛鱼,我尝到它的滋味,已经是解放后,三伯母从湖北托人带来几坛,可惜父亲竟享用不到了。

在昆明的后两年,父亲刻图章补充了一点收入,过年时,我们才尝到了家乡菜的味道。给我印象较深的有几种丸子。除了鱼丸子外,还有藕丸子,萝卜丸子和糯米丸子。萝卜丸子是一种美味的大丸子,原料便宜,又好吃,做法也简单,只消买上几个白萝卜,加一点肉就行了。把萝卜切成细条,在开水中焯一下,捞出来后配些肉丁,青蒜和盐,再加淀粉做成丸子,蒸出来后,味道和家乡的差不多,十分鲜美,父亲很爱吃。

糯米丸子是比较精贵的,要用咸淡合适的肉团,在浸泡过的糯米中滚动,等糯米在丸子上裹满,沾匀了,再装在碗里上屉蒸。出锅后,蒸透的糯米饱含了肉里面的脂肪,像是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所以也叫珍珠丸子。做这种丸子,需用上等糯米,这又得推家乡的好了,浠水是鱼米之乡,所产糯米尤其著称,用它做出来的丸子,据说真有一粒粒珍珠的感觉。父亲在清华读书时,有一年春节没有回家,寄了一首诗回来,是用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改写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团圆宴,遍桌何妨少一人。”他让侄儿们把诗意讲给弟妹们听,并且问他们知不知道这诗是什么人做的,谁要是猜着了,就赏给谁一个糯米丸子吃,可见他是何等偏爱这糯米丸子了。

我们小时候,父亲也喜欢叫我们背诗,背出来虽然不会有糯米丸子吃,可得到的乐趣是无穷的。有得家乡菜吃的春节,年三十晚上,大家围坐在火炉旁,品尝一年一度的“思乡菜”。听着父母讲述家乡的故事,讲述那产生楚文化的故地,讲那历代诗人所吟咏的家乡秀丽景色,讲那美丽的望天湖,湖中肥大的鱼,还有就个孔德藕和甜嫩的菱角,这更比赏给糯米丸子吃还要甜美得意呢。

“清水里放进一点颜色”

父亲曾对一个学生说过:“朱先生(注:朱自清)写文章像一泓清水,我呢,则喜欢在清水里放进一点颜色。”这种审美趣味在他的饮食上也能看得出来。

父亲吃东西,口味很重。烹调中的五味,不管是哪一味,都喜欢浓浓的。特别是咸味,刚到云南时,父亲随文学院住在蒙自,吃的是大锅饭,最受不了的就是菜太淡。在回忆这段生活时,他说:“在蒙自,吃饭最是一件大苦事。第一我吃菜吃得咸,而云南的菜淡得可怕,叫厨共每餐饭多准备一点盐,他每每又忘记,我也懒得多麻烦,于是天天只有忍痛吃淡菜。”在家里,也时常嫌菜炒得淡,饭桌上总有一小瓶专为他准备的盐。辣味,也是父亲喜好的,吃饭时,面前也常常少不了一两根烧得喷香的小红辣椒,辣椒蘸盐巴,那是再香不过的了,苦瓜不少人嫌苦,父亲偏偏爱吃,昆明的苦菜,他最欣赏的就是那种苦味。吃甜食,他也要多放上一点糖。至于浓茶,更是案边不可少的,在昆明的日日夜夜,是一杯苦茶,一只烟斗陪伴着他。

父亲早年学习美术,对于色彩有特殊的爱好,他写诗,主张有绘画美,在吃菜上,也十分讲究色彩。他喜欢吃蔬菜,尤其是新时代的绿色蔬菜,常常抱怨人把菜炒得太烂了,失去了色泽,味道和营养,有时干脆自己动手炒,他炒出的青菜,总是绿油油的,为了多吃上一些蔬菜,父亲亲自带领我们在房前屋后担水种菜,在西仓坡住时,他和母亲一起在门前修出一个别致的小菜园,用竹子编成篱笆围起来,里面种了扁豆、西红柿、辣椒,等等。园中的蔬菜,给我们补充了许多维生素,也为我们饭桌增添了不少色彩。记得父亲曾用园内摘下的西红柿,配在鸡蛋面糊里,烙成饼,嫩黄的蛋糊,配上红色的西红柿,色彩和谐自然,给人一种舒适的美感,鲜甜的软饼,变得更加可口了。

有一次,父亲的一位朋友送了一只宣威火腿。春节时,母亲做了一道熘黄菜。在打好的鸡蛋中,放入一些剁成碎丁的香菇、荸荠、海米和事先蒸好的火腿丁,加一点盐和水,拌匀,倒入热油锅内,翻炒几下马上盛出,这道菜很有特色,绵中带脆,香嫩鲜美,尤其是那色彩,鹅黄中隐隐透出红、白、黑,十分别致,在清苦的生活中,能吃到这样的菜,真是莫大的享受。父亲特别高兴,他喜欢的不只是味道,更欣赏那诱人的色彩。

父亲自己也为我们做过一道难忘的菜。那是在他的美国朋友温特教授给我们一筒奶油之后,有一天,父亲来了兴趣,亲自动手为我们做了一道“西式大菜”。这大约是他模仿以前留美时吃过的菜做的,自然,也揉进了他自己的创作。父亲把土豆、芹菜、西红柿切成丁,先后放入烧开的清汤中,滚两开后,趁热拌入奶油,加上盐,就制成了一道鲜美的汤菜。这道看起来很简单的菜,不仅味道清醇,色彩更是优美极了,乳白色的汁液中,点缀着鲜红的西红柿,蛋黄的土豆和翠绿的芹菜,淡雅柔和,看上一眼都觉得是一种艺术享受。记得在陈家营时我们常常跑到附近去挖窑泥,拿回来捏成玩具玩,有一回,父亲兴致很高,还做了一个小炉子。他用竹片把炉子摸得又黑又亮,看上去像是青铜铸成的,炉子做成后,母亲舍不得用,放在那儿当成了一件工艺品欣赏,可惜后来搬家丢了。如果在那个小炉子上面,放上这色彩优美,清香四溢的汤菜,该不是一件更加精美的艺术品吗?

前些日子,看到了一首诗,里面写道:

“吃,原来不只是填饱肚皮,它竟有诗的韵律,画的色彩,乐的节奏。”

回想起来,父亲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美。在昆明的那些年,日子虽然贫困,但和父亲在一起,我们的生活有情趣和色彩,那情趣和色彩融在我们的粗茶淡饭中,也融进我们的心里,至今仍觉得那样甜美。

第26章 榆钱饭 (1)第44章 猪头肉沧桑录 (2)第11章 开封灌汤包子 (1)第1章 家常豆腐第20章 徽州馃第30章 稀粥南北味 (1)第47章 吃酒 (1)第5章 腊羊肉第11章 开封灌汤包子 (1)第46章 “佛跳墙”正本 (2)第10章 喝豆汁儿 (2)第38章 吃瓜子 (2)第41章 人生一世 (1)第13章 螺蛳第4章 煎饼花儿(2)第21章 扬州名点蜂糖糕第37章 吃瓜子 (1)第1章 家常豆腐第9章 喝豆汁儿 (1)第17章 又到藕粥飘香时第11章 开封灌汤包子 (1)第35章 大饼油条豆腐浆 (1)第45章 “佛跳墙”正本 (1)第43章 猪头肉沧桑录 (1)第30章 稀粥南北味 (1)第29章 烫饭 (2)第37章 吃瓜子 (1)第40章 吃喝之道 (2)第5章 腊羊肉第9章 喝豆汁儿 (1)第33章 黄州东坡菜 (1)第27章 榆钱饭 (2)第28章 烫饭 (1)第41章 人生一世 (1)第3章 煎饼花儿(1)第34章 黄州东坡菜 (2)第21章 扬州名点蜂糖糕第14章 宋嫂鱼羹第36章 大饼油条豆腐浆 (2)第25章 啖蟹 (2)第9章 喝豆汁儿 (1)第22章 霜天烂漫菜根香 (1)第16章 过桥爆鳝段 (2)第50章 话说扬州的吃 (2)第46章 “佛跳墙”正本 (2)第15章 过桥爆鳝段 (1)第21章 扬州名点蜂糖糕第49章 话说扬州的吃 (1)第33章 黄州东坡菜 (1)第39章 吃喝之道 (1)第35章 大饼油条豆腐浆 (1)第52章 南北的点心 (2)第22章 霜天烂漫菜根香 (1)第10章 喝豆汁儿 (2)第17章 又到藕粥飘香时第8章 你真的会吃烤鸭了吗 (2)第28章 烫饭 (1)第5章 腊羊肉第1章 家常豆腐第16章 过桥爆鳝段 (2)第4章 煎饼花儿(2)第2章 一鱼两吃黄河鲤第23章 霜天烂漫菜根香 (2)第20章 徽州馃第51章 南北的点心 (1)第26章 榆钱饭 (1)第43章 猪头肉沧桑录 (1)第24章 啖蟹 (1)第42章 人生一世 (2)第4章 煎饼花儿(2)第7章 你真的会吃烤鸭了吗 (1)第14章 宋嫂鱼羹第3章 煎饼花儿(1)第19章 我爱武汉的热干面第3章 煎饼花儿(1)第28章 烫饭 (1)第23章 霜天烂漫菜根香 (2)第10章 喝豆汁儿 (2)第4章 煎饼花儿(2)第14章 宋嫂鱼羹第41章 人生一世 (1)第31章 稀粥南北味 (2)第35章 大饼油条豆腐浆 (1)第8章 你真的会吃烤鸭了吗 (2)第12章 开封灌汤包子 (2)第18章 野鸭鹌鹑斑鸠鵽第10章 喝豆汁儿 (2)第38章 吃瓜子 (2)第1章 家常豆腐第2章 一鱼两吃黄河鲤第5章 腊羊肉第44章 猪头肉沧桑录 (2)第30章 稀粥南北味 (1)第48章 吃酒 (2)第46章 “佛跳墙”正本 (2)第32章 从许饼说到常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