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遇刺,微臣恳请太子殿下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童大人跪在地上朗声说道。
薛流岚沉吟了一下道:“父皇遇刺乃是国家之大不幸,当时只有几个舞女伴在父皇身边,除一人之外,其他的均已经为父皇殉葬。随后郭公公赶到,并没有看见刺客的身影。我已经着刑部全力去办此事。”
“太子殿下方才说,那个还活着的舞姬可曾看见凶手的形容吗?”礼部的于大人站了出来,双膝跪在地上朗声问道。
慕容瑾微微偏了偏头,心里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日似乎大臣们联合起来在为难薛流岚,莫非大家都怀疑是他杀了皇上以求能够早日登基吗?又看向站在一旁的郭尚忠,他一直都目不斜视的盯着面前不远处的地面,好一会儿没有动身形,如同成了雕塑一样。
薛流岚负手看着三级台阶之下跪着的两个大臣,和一众缄口静默旁观的文武百官。嘴角略微扬了一扬,一个冷冷嘲讽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的确看到了那凶手的形容。”薛流岚平静的回答。“已经着了宫中的画师,按照那个舞姬的描述画出画像,稍时着刑部发下海捕文书,务必将凶徒缉拿归案。”
“回太子殿下。”郭尚忠忽然从静止变成了活动的,走到薛流岚面前躬身道。“画像如今已经画出来了,是不是请太子及众位大人过目?”
闻言,薛流岚心下顿生疑惑,不知道郭尚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若是误了发丧的时辰,你可担待得起?”薛卓然站在薛流岚身旁,冷冷的看着郭尚忠。又移开视线,在下面跪着的两个大臣身上逐一看过,最终落在近在咫尺的薛流岚身上。
向后退了一步,薛卓然单膝跪地,拱手道:“臣请太子殿下为父皇发丧。”
“臣弟亦请太子殿下即刻为父皇发丧。”薛墨彦也出列跪下道。
慕容瑾思忖了一下,也跟着跪地垂头拱手。
所有大臣都怔愣住,相互对视了一眼,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只是所有人都拿眼睛看着站在灵幡旁,负责主持丧葬仪式的祭祀。
“祭祀,你看呢?”薛流岚转过头来打量着祭祀。
老祭祀已经须发皆白,浑浊的双眼看向薛流岚,低沉的声音略带嘶哑:“纯净而没有流连的灵魂,不管何时都可以回归自己的本源。”
言下之意,竟是支持了郭尚忠那一干人等。
薛流岚心里的疑惑越加强烈起来。隐约之中,总觉得有一张巨大的网在缓缓的收拢,将他死死的束缚在其中。
“既然祭祀如此说,今日父皇英灵未远,就依众位大人还天下臣民一个清楚。”如今的形势已经容不得薛流岚有半点后退,若此时他固执的要为皇上发丧,即便可以做到,落在天下人眼中,也是他弑君心虚,对日后登基,君临朝廷将大为不利。
太阳渐渐升高,所有人都在对着自己的影子想着自己的事情。
慕容瑾走到薛流岚的身旁,抬起头来静静的凝视着他。
亲人的离去他已经够悲痛了,竟还要在自己父皇的丧礼之上被怀疑亲手弑杀了他的父皇。生在皇家何等的不幸呢?连如普通人一样放肆宣泄自己情绪的权利都没有。
“我没事。”薛流岚启口低声,嘶哑沉闷的声音听得慕容瑾心里一颤。
“启禀太子殿下,画卷取来了。”郭尚忠略带几分冷笑的声音在薛流岚耳边响了起来。
慕容瑾回头,十五个侍卫双手捧着画卷依次走到薛流岚面前,恭敬的单膝跪地垂头。她退回了武臣的队列里紧盯着那十五个人。
气氛蓦然变得异常凝重起来,只能听见风偶尔扫过灵幡的声音,有些旌旗猎猎的响动,却远不是那样的奋发昂扬。明明是很明媚的阳光,落在地上却带给人一种刺眼的痛感。
“展开。”薛流岚对着这十五个人挥了一下手,十五个人解开卷轴上的丝带,缓缓的将手中等人高的画像展开,举在自己的面前。
“那不是太子府的何承简?”猛然,一个惊呼如同石子投入原本平静的湖中,虽然不大,却带起了巨大的涟漪。
众朝臣纷纷议论着,那十五个画像中确实有一个是太子府的侍卫统领何承简。这说明什么?果然是薛流岚派人暗杀了皇上?只是薛流岚没有想到会留下活口被郭尚忠救下。
慕容瑾的眼睛在十五幅画像上依次扫过,原本能够保持平静的脸上再维持不住那没有表情的面具。那十五幅画像就如同照着薛流岚的十五近卫描画得一般,都是黑衣打扮,然而连眼中神色都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真实的十五近卫没有这么浓烈的杀气。
“郭公公这是什么意思?”慕容瑾见薛流岚许久不说话,上前一步厉声问道。
郭尚忠无辜的看着慕容瑾:“太子妃此话何意?”
“这十五幅画是怎么回事?”
“回太子妃的话,这十五幅画是那个侥幸活下来的舞姬描述出来,而宫中的画师复现出来的形容。”郭尚忠低头躬身,掩住嘴角得意的笑意,恭敬的对慕容瑾道。
薛卓然和薛墨彦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竟一时之间也插不进嘴去。郭尚忠此举无非已经间接的向朝臣证明,皇上的死与薛流岚有着莫大的关系,而他郭尚忠才是最忠于皇上的那一个,即便改朝换代在即,也一定要为已经驾崩的皇上讨回公道。
“想不到会是我府上的人。”良久,薛流岚平静的打量着面前这十五个人的画像。“童大人,你觉得该如何办呢?”
童大人见问道自己身上,登时抖了一抖,眼睛不由自主的瞟向站在高阶之上的郭尚忠。
薛流岚回过头盯着童大人,声音仍旧没有半点起伏:“莫非童大人觉得此事尚有疑点?”
“回,回太子殿下,先皇生前喜,喜爱太子殿下,所以,所以……”
“所以太子殿下完全没有弑君的必要。”李彦一面接过童大人的话,一面站出来撩袍跪在地上。“既然先皇已经立下太子,就说明已经准备将王朝天下交给太子殿下,那么,太子殿下又有什么理由作出这等人神共愤,全然不顾父子亲情的事情呢?”
群臣在窃窃私语。
薛流岚转过头站在最靠边的画像面前,用身子掩住所有人的视线,眼眸中担忧而无措的神色正对上画中人的眼睛。
“太子殿下。”郭尚忠走向薛流岚。
“讲。”薛流岚迅速压抑了自己所有的情绪,缓缓的转过身来。
郭尚忠顿了一顿。他这一举动虽然有几分与薛流岚对着干的味道,但还不至于就完全与他撕破了脸,若是薛流岚真的被逼到狗急跳墙的份上,对他也没有任何的好处。
毕竟,郭尚忠只是想尽最大的可能剪出薛流岚的羽翼。
“太子殿下,众位大人还在等着您的交代呢。”
这时,薛墨彦忽然站出来道:“依我看,定然是何承简潜伏在太子府中,连皇兄都瞒了过去。或者他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想要将这罪大恶极的罪名栽赃陷害给皇兄。”
一面说着,薛墨彦一面用眼睛瞟了瞟郭尚忠。
“若是太子殿下真的能够为了权势而不顾骨肉亲情,只怕我们兄弟几个现在都已经尸骨寒冷了。”薛卓然也开口道。“毕竟除掉皇子要比弑杀国君简单易行得多。”
于大人抬起头看了郭尚忠一眼,忙又将头低下:“四皇子和六皇子说得正是,臣也认为是何承简等人栽赃给太子殿下。当务之急,是将何承简等人捉拿归案,以告先皇在天之灵。”
“臣等也如此认为。”一排一排的大臣都躬下身去喏喏的道。
慕容瑾柳眉死死锁住,眼睛只定在薛流岚一人身上。她知道,十五近卫之于薛流岚不啻是朱雀营之于她,虽非同胞手足,然而十指连心。
抬头看了看天空,薛流岚只觉得有些眩晕,刺眼的阳光落在瞳孔中,让他觉得苍白一片。身形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慕容瑾吃了一惊,脚步才要上前,薛卓然已经先他一步站在薛流岚的身旁,不着痕迹的抱拳跪下,手抬起在薛流岚身前,不着痕迹的让他抬手撑了一下。
“臣请太子殿下将这件事情交付给臣,半月之中,臣必定会给太子殿下和众臣一个交代。”
“好。”薛流岚的手握在薛卓然的拳头上,外人看起来就如同太子对四皇子以示恩宠,但薛流岚很清楚,若是没有四哥的手,他恐怕已经摔倒在地上了。
“臣定然不辜负太子殿下信任。”薛卓然收了手起身,与薛流岚近在咫尺。他压低了声音道:“十五近卫不死,他不会罢休。”
“我知道。”薛流岚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手瞬间变得冰冷冰冷。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郭尚忠会知道十五近卫的存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筹谋着这件事情。
慕容瑾微微松了口气,却看见薛流岚的目光投过来。她浅浅的温和一笑,想让薛流岚感受到一丝暖意。
薛流岚也勉强颔首一笑。可是,阳光那么足,他却觉得那样寒冷。当出现了叛徒的时候,被曾经一起并肩的伙伴出卖的痛撕心裂肺。
“启灵。”祭祀的声音空灵而渺远。随着他的声音,皇上的灵柩被慢慢的抬起来。
一共八十一个人环绕在灵柩的四周,象征着九九归真,当灵魂没有了肉体的承装就会随着指引回到它的本源。
祭祀朗声念叨着繁复的咒语,那是从王朝建立以来就流传的安魂咒语,据说他可以让人的灵魂洗涤干净,被本源毫无排斥的接纳。
薛流岚走在灵柩的最前面,听着真真假假的哭泣声,木然的跟随着灵幡移动脚步。
逝者长已矣,生者却还要感受着世间的伤痛。皇上可以见到朝思夜想的慕容皇后,而薛流岚却还要面对着朝廷种种纷争。
送葬的队伍停在陵寝之外,薛流岚凝视着黑洞洞的陵寝入口。
“愿苍天之子可以回归祥和宁静的本源,保佑龙脉得以延续和传承。”祭祀吟唱着长长的古老的哀乐。
“请太子殿下关闭陵寝。”郭尚忠将一块石头捧到薛流岚的面前。当他将这块石头放在陵寝门口的时候,悬在入口之上的巨石将会被徐徐放下,将阴阳两界永久的隔离开。
薛流岚看着自己手中的石头,最终叹了口气,走上前跪在陵寝门口,恭敬的将石头摆放在地面上,又深深的叩首下去。
父皇您安息吧,薛家的江山绝不会就此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