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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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1947的深秋。沈阳的大街上落叶飘零,往日热闹的街道变得萧条冷清,国民党军的宣传车不再播放最新战报,而是放着震耳欲聋的军乐。

秋日高照,有些晃眼。王老先生站在自家门前望着满院子里的落叶,自言自语:“天凉了,又一年了。”秦先生从家里出来。王老先生问:“今个儿怎么了,才上班啊?”秦先生说:“去早了也没用。国人时间概念太差,不到中午办公楼里看不见人影。”王老先生说:“兵工厂里都没人上班,这仗还怎么打?”秦先生来到王老先生身边小声说:“哈尔滨共产党的电台说,国民党新一军的一个团昨天在范家屯被全部歼灭了。”王老先生说:“新一军那可是国民党的王牌,当年在缅甸打日本人打得好啊!连美国人都佩服。我说嘛,早上听不见最新战报了。”

天好从饭馆后门出来和他俩打了个招呼,进了自己家,片刻又从家门出来,问王老先生:“干爹,没看见道儿啊?”王老先生说:“刚刚叫裘春海领出去玩了。”天好有点急了:“咋也不和我说一声?”

王老先生说:“刚才你不买菜去了吗?放心,不能出事,我叫他把福子也带上了。那个裘春海整天粘在这院里你不烦啊?”天好笑了:“也是,你看这些日子给他勤快的,今天上饭馆帮厨,明天给家里买煤。还真把这里当成他家了。”秦先生说:“多加小心哪!外国人有句话,魔鬼微笑的时候是最可怕的。”天好说:“秦先生,裘春海就是想找个由头把我陷大狱里去。”

秦先生问:“王老先生,冯贤礼还没回来?”王老先生说:“没呢,说是回去收拾收拾地里的庄稼。”天好说:“对了,看这满地的树叶子,我叫伙计扫扫。”天好朝饭馆后门走去。秦先生说:“还真有点想冯贤礼,早晨起来收拾收拾这个院子,真得有那么个人。”王老先生说:“别看他是个财主,勤快了一辈子啊!”

裘春海带着道儿和福子到有名的老边饺子馆吃饭,福子问:“叔叔,饺子咋还没来呀?”裘春海说,“好饭还能怕晚吗?这里的饺子老好吃了,叫老边饺子!有一百来年了。人家的肉馅儿是先下锅炒了,放上十几种调料煨了,这才拌上菜再包成饺子。”道儿说:“俺也不包饺子,说这些干啥?俺早就饿了。”

“别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裘春海说,“古时候有个老头叫老莱子,可孝顺父母了,整天做好东西给他爹他娘吃,因为老莱子没有忘记小的时候他爹他娘给他很多好东西吃,就像今天我领你们来这里吃最美味的老边饺子,懂吗?老莱子七十多岁了,为了叫他爹他娘高兴还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拿个货郎鼓,像小孩一样给他爹他娘表演翻跟头,你们说老莱子好不好啊?”

福子看看道儿,道儿也看看福子,两个人一同瘪了瘪嘴不放声。裘春海说:“那么我接着讲,有一天,老莱子给他爹他娘送水,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哭了,他所以哭,是因为怕他爹他娘伤心,懂吗?”

跑堂的端饺子过来,两个孩子高兴地喊:“饺子来喽,吃饺子喽!”

吃着饺子,裘春海给孩子们讲二十四孝中的故事:“他娘死了以后,这个叫郭巨的人就领着媳妇供养他爹。后来,家境日渐贫困,郭巨的媳妇生了个男孩,郭巨怕养这个男孩会带累供养自己的爹,就和他媳妇说,咱把儿子埋了吧,儿子死了,咱可以再生一个,爹死了,可就不能再活了!节省些粮食供养俺爹吧。”福子说:“不对呀,俺爷照书给我念的,郭巨供养的是他娘

,不是他爹,你讲错了。”

裘春海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哦,是我记错了。”道儿说:“记错了还讲,俺不听了。”裘春海说:“对,郭巨供养的不是他爹,是他娘。其实呀,爹娘都是一样的,对孩子就是一个字:疼。对不对?”福子说:“不对,你还吓唬道儿。”裘春海说:“你闭嘴,我问道儿。”道儿说:“本来嘛,那天晚上你就吓着我了。”裘春海说:“那领你吃饺子不叫疼啊?”道儿说:“疼也是饺子疼俺。”

一辆大卡车开进王家大院里,七八个国民党士兵从卡车上往下卸箱子、柜子、桌椅板凳等家具。冯贤礼在一旁照看着,朝一位国民党军官说:“白连长叫弟兄们轻点,这八仙桌是紫檀木的,可不能碰坏了!真装东西呀!前清打造的,到现在都没开榫,没掉漆啊。”

王老先生过来问:“贤礼,你这是回去搬家了?”白连长插话:“这趟搬的可不容易。他领我们挨家走,说哪件东西是他的,弟兄们就上前搬。乡下人让吗?又哭又喊,又抢又夺,弟兄们出老力了。”冯贤礼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俺老冯家的,是叫穷棒子们抢去了。”王老先生笑了笑:“照你这么说,是物归原主。”冯贤礼说:“对,就是这个词,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冯贤礼把王老先生扯到一边悄声说:“不光这些,浮财我也追回来一些。”

几个国民党士兵吆五喝六地在天好饭馆喝酒吃菜,冯贤礼肩头搭了个褡裢陪白连长坐在另一张桌边,冯贤礼酒红着脸,朝邻座的客人说:“那个刘大耳朵被绑过来了,这个时候我挺了一杆长枪,拍马上前道:‘刘大耳朵还认识你冯爷爷吗?’这个刘大耳朵装着没听见,还朝我吐了一口,我能让了他吗?你们分了我的地,抢了我的房,还挖去了我的浮财!我上前一步,两手一叫劲,长枪噗一声就扎进刘大耳朵的胸脯里去了。”冯贤礼边说边比比划划。

一伙计过来说:“老爷子,把褡裢放下来,扛了个褡裢说话你不累啊?”冯贤礼一把捂住褡裢说:“别动。”一个客人说:“老爷子,那里装着金银财宝吗?”冯贤礼说:“哪有金银财宝,是俺祖宗的牌位。”

另一个客人说:“老爷子,你本领不小啊,这么大岁数还能动手扎人。”白连长说:“听他胡嘞嘞,他刚到刘大耳朵跟前,叫人一脚踹倒了。还是本人开了一枪,刘大耳朵才躺地下。”冯贤礼说:“是吗?我怎么记着不是这么回事?反正,我见刘大耳朵躺地下了,上去一刺刀就把他家巴什儿骟下来了。”白连长说:“你呀,尽拣大的说,你上去想片人家耳朵,手直颤颤,半天没拉下来!”冯贤礼抻脖子瞪眼说:“我拉下来了,肯定拉下来了!”

白连长站起身:“老人家,咱算账吧?”“急什么?再坐会儿。”白连长说:“弟兄们还有事呢。”“有事你们就忙去,反正,饭钱我结。”白连长说:“谁和你说饭钱,这些天弟兄们跟你白跑了?辛苦钱你总得掏几个。”“现钱还真不多,就这么几个,你们全拿去,晚上弟兄们再好好喝!”说着,冯贤礼从兜里摸出一把散票,放到白连长跟前。白连长说:“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弟兄们可是正牌的国军哪!”冯贤礼说:“白连长,我冯贤礼是实诚人,兜里就这么几个钱了,要不过两天你们来我再补两个。”

白连长瞅瞅冯贤礼说:“行啊,我白某人不难为你,你把这褡裢给我就行了。”听见这一声,冯贤礼双手死死抱住褡裢:“白连长,这可是我祖宗的牌位啊!给你什么不能给这个!”白连长冷冷一笑,“一把拽过褡裢,冯贤礼被拖倒在地。

白连长从褡裢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根金条和几个金元宝。

冯贤礼爬起来要抢金条和元宝,几个士兵上前三拳两脚打倒冯贤礼。白连长晃晃手中的金条和元宝,朝冯贤礼:“老杂毛,这就是你家祖宗的牌位吗?”兵们簇拥着白连长走出饭馆。冯贤礼捶地哭喊:“我的金条,我的元宝啊!你们也叫国军吗?土匪、强盗!比刘大耳朵还土匪强盗!”

夜深了,院子里各间房屋都已经熄灯。冯贤礼在堂屋里守着一只小炉子,借着炉火烧烤着什么,身边还放着酒壶、酒盅。他用筷子夹起那烧烤的东西咬一口,又抿一口酒,自言自语:“别说,还真和猪耳朵差不多。”福子说:“爷爷你别烤了,呛死人。”“你就忍受点吧,爷爷不吃这点东西睡不着觉。”福子气得小胸脯一起一伏:“叫你吃,我找个人来管一管。”说着开门跑出去。

福子跑到天好家门口敲着门:“大婶,俺爷在家放火呢。”天好一听大惊,朝冯贤礼家跑去。她进了冯贤礼家,冯贤礼伸手护着炉子上烧烤的东西:“这可是好东西,谁也不能动。”天好掩着鼻子:“大叔,这味儿够受,别烤了。”

冯贤礼用筷子夹起烧烤的东西,咬了一口,边嚼边念叨:“还分不分我的地了?分不分我的房了?还挖我的浮财,我叫你挖!”冯贤礼喝一口酒,咽下嘴里咬的东西。天好压低声音问:“大叔,你这是烤什么?”冯贤礼说:“不是猪耳朵,是刘大耳朵的耳朵。”天好凑近看看:“大叔,这不就是猪耳朵吗?你疯了,非说是人耳朵!”冯贤礼说:“我没疯,是刘大耳朵疯了,是穷棒子们疯了。”天好说:“大叔,别吃了,赶紧睡吧。”

冯贤礼已经精神恍惚:“睡什么,白连长的耳朵我还没吃呢!”他起身抱起一棵白菜,扯下两片梆子,朝天好晃悠:“这是白连长的耳朵,我还没尝呢。”他把白菜梆子放到炉子上:“谁惹我不痛快,谁夺我的财宝,我就烤谁的耳朵吃。”一道闪电,接着一串卡嚓嚓的雷声。天好一激灵,冯贤礼却异常镇定,瞅瞅门外说:“敲啥平安锣呀?天下不太平。”

冯贤礼站起身,四处转悠了两步。天好问:“大叔,你找什么?”冯贤礼说:“那几个国军的耳朵哪去了?肉都挺好啊。”天好上前扶他:“在那间屋,上那间屋找。”天好将冯贤礼扶进屋,冯贤礼说:“他大婶,你是好人,好人得好报啊!”天好从屋里出来,屋里传出冯贤礼粗重的鼾声。天好将炉子盖上,轻叹一声:“这人疯了。”她从冯贤礼家出来,掩上门,刚走进家,倾盆大雨骤然而至。

早晨,雨已经停了,冯贤礼拿大扫帚扫满地的落叶。秦先生推门出来:“大叔,从乡下回来了?”冯贤礼不搭腔,继续扫着。王老先生从屋里出来:“贤礼,还是你勤快呀,一大早就扫院子。”冯贤礼也不搭腔。天好从屋里出来,贤礼朝天好说:“起来了?你看看这些败家子,把钱扔满地,还得我来收拾。”秦先生说:“他是疯了吗?”王老先生说:“也难怪,钱财动心哪!”

秦先生苦叹:“待不下去了,我想再出国。厂子里没人管事,管事也没用,像样的设备都卖了。这哪叫国家呀?辞职报告我都打了。”王老先生说:“科学家,等两天再说吧,杜聿明走了,来了陈诚,兴许能换个模样。”秦先生说:“陈诚也没好到哪里去!前两天,我们的厂房给改成歌舞厅了!说心里话,我也不愿意走,这番回国本想做一番事业,可是你们看看,叫人寒心哪。”天好说:“秦先生,再忍耐一段,国家不能总这样乱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