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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过年了,已经到了大年三十,家家户户充满着年味儿。在外的人,凡有可能,一定会在年三十以前千方百计赶回家过年。雪原上,身穿八路军军服的副营长宋天星正策马由北向南朝秀水屯方向奔驰;雪原上,身穿便服的国军上尉连长宋天虎正策马由南向北朝秀水屯方向飞奔;雪原上,国民党沈阳市公安局副局长太太宋天月正乘火车由东向西朝秀水屯方向行进。这三个人到秀水屯都是去看一个种庄稼的乡下女人,他们的大姐宋天好。大姐宋天好的家就是这三个身份各不相同的人的共同的家。
远远近近不时响起鞭炮声。道儿从兜里掏出小鞭儿,用香头点捻儿放,天好从墙角的雪堆里,拽出冻得硬梆梆的猪肉,要往屋里拿。一阵马蹄声传来,天好回身望去,只见一匹马奔到院门口,从马背上跳下天星。天好呆呆地看着天星,天星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姐姐。天星一声唤:“姐……”天好手中的猪肉落地。天星又一声喊:“姐——”她奔进院里,扑向天好,姐俩抱在一起。
天星拉风匣烧火,天好炒菜。天好说:“你回来真好,要不,就我和道儿,大过年的,多冷清。”天星说:“我呀,就想年三十儿赶回来,跟姐守岁。”天好说:“我还担心呢,这晚上咋过呀,道儿睡着了,就我一个人,一会儿想你,一会儿想虎子……”天星问:“虎子他……”天好说:“他也来信了,挺好的,在国军里……”天星说:“哎呀,虎子也活着……”由兴奋突然转责怨,“他咋当国民党兵了?”“活着就好,当啥不行啊。”天星说:“姐,你也糊涂。国民党祸国殃民,打内战……”天好说:“你咋跟魏德民说的——对了!魏德民也活着!”天星站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天好说:“我在沈阳看见他了,是你们八路的一个啥官儿,后来撤走了,说不上撤哪儿去了……”天星捂住脸,转身进了里屋,天好心里也涌起一种思绪。
虎子一头闯进来,大喊一声:“大姐!”天好惊喜万分:“这不是做梦吧!”天星听到虎子的声音,从屋里跑出来,两人一见面就紧紧抱在一起。天星问:“虎子,这些年你都干啥了?”虎子先撂出一句:“当劳工受鬼子的气。”天星盯着虎子长了硬胡茬的脸问:“后来呢?”“后来,造了反——杀鬼子,跑大山里去了。”天星高兴地说:“行啊,虎子也是抗日的英雄了!”虎子高兴地又提当年勇:“二姐,咱啥时候孬种过?——当年就和秋田太郎对过阵!”“虎子,这些年二姐可想死你了!”“我也想二姐,想你往死里周正我!”两人都笑了,天星说:“你就是不想二姐扛大米回来给你吃!”
道儿望着虎子很有礼貌地问:“你是小舅吧?”虎子看看道儿,问天好:“大姐,这是谁家的孩子?”天好笑道:“你外甥。”虎子很高兴地抱起道儿问天好:“大姐夫找到了?”天好皱眉道:“今儿个不提那个祸害,有空和你们说。”
虎子这会儿才注意到天星的军装:“二姐,你穿这身衣裳我看着痄眼,快换了!”天星立即反问:“你咋没穿你那身狗皮呀?”虎子有意显摆:“这是你们八路的地盘,我穿军装,送死呀?等咱国军过来,我穿上你看,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六军上尉连长!”“你还是国民党军官?”天星说着就要掏枪,虎子也把手伸到腰间。
天好正往炕上摆饭桌,看到这架式生气了:“咋的?还要动枪啊?”她站到两人中间,“这是家!你们是亲姐弟!”天星、虎子的手都离开了枪。虎子还是不忍不让:“大姐,给她找身衣裳,让她换了。”天星更是顶牛:“我不换!”天好说:“我看你二姐穿这身儿挺精神的。”道儿进屋来说:“娘,院里那两匹马咬起来了。”天好一语双关:“真是,就听说一个槽子拴不了俩叫驴,咋两匹马也拴不到一块儿了?”
天好把菜摆满了小炕桌,又拿来酒,大家围坐在桌边。天好倒酒说:“这多好,一家人在一块儿过年,乐乐呵呵的——唉,就差天月。”
天星瞅机会还想争取虎子:“虎子,大姐一个人在家多冷清,你回家陪大姐种地吧。虎子反问:“你咋不回来陪呢?”天星又把话挑明了:“要不,你跟我走。”“跟你走?当土八路呀?快拉倒吧!”虎子从怀里掏出两根金条,放到天好面前,“大姐,这个你收好,这可是我拿命换来的,能置几亩地了吧?以后,我还得打仗,继续为家挣钱,咱赶明个儿肯定发家!”转问天星,“宋天星,你当八路给家挣啥了?”“我们共产党不是为了这个!”天星拿起金条往地上扔,“我们是为穷人打天下!”虎子哈哈大笑,笑够了才说:“就你们能打下天下?我们是国军,是正牌儿的,你们有啥呀?小鬼子的三八大盖?不行了!我们有飞机、大炮、军舰,枪都是美国卡宾枪!”
天星说:“宋虎子,蒋介石拿美国人当爹,你咋也这样啊?”虎子
火气上冲:“你!要不看你是我二姐,我……”习惯性地想掏枪,但又停住,“我真想毙了你!”天好责备道:“虎子!咋这么跟二姐说话?”天星怒火中烧,竟说出绝情的话:“想啊,盼啊,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东西!我没你这个弟弟!”虎子针锋相对:“我也没你这个姐!”天星下地说:“回去!打老蒋!”虎子也跳下地,针尖对麦芒:“你走我也走,咱俩战场上见!”
天好一下靠住门:“今晚儿谁也不许走。”她真想不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亲姐弟翻脸了!正不知所措,有人推门。天月喊:“大姐!开门呐!”天好惊喜地喊了一声:“天月!”立即开门。天月拎着大包小裹进来,看见天星、虎子,她惊愕异常,拎的东西落到地上,声音颤抖着叫道:“二姐!虎子!”天星、虎子也笑脸应答,二人不再提走的事。
天月来了,年夜的团圆饭不能散,姐弟四个又喝上了。虎子喝醉了,醉意朦胧地顺嘴扯:“……闷罐车一炸开,鬼子就上来了,我们急了,把小鬼子全打死了,抢了火车头……我最服老马,他是抗联的……”天星大声说:“我就是抗联的!”虎子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着天星:“你干过抗联?就冲这,我跟你干一个……”天星犹豫了一下,天好说:“天星,这杯你得喝!”天星和虎子喝干了酒。虎子说:“还有,在老林子里,我跟老驴子学打枪,学了几天,我就比他强了,从不放空枪,一枪准打一个野物……哎,你们吃过狼肉没?生吃……”天月皱眉厌恶地问:“那能吃吗?”虎子说:“人饿急了,啥不吃呀!”
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爆炸声。天星一惊,虎子伸手摸腰里的枪。天星笑了:“还连长呢,这是老百姓放鞭炮!”虎子也笑了,自我解嘲道:“完了,叫共军看笑话了。”天好说:“唉哟,子时了,我该下饺子了!”
整个屯子鞭炮齐鸣,夜空中火花绽放,天星、虎子、天月、道儿拿着鞭炮来到院子里。虎子摇晃着要点二踢脚,香火却对不准药捻儿。天星从虎子手中夺下二踢脚:“净吹,还没放过空枪呢,连炮捻都点不准。”天星点着了二踢脚,二踢脚在空中炸响。她还想跟虎子再要一个二踢脚,扭头一看,虎子瘫倒在地上了,天星搀扶起虎子对天月说:“喝多了!我送他上东屋睡去。”
柱脚上吊着的油灯闪着光,道儿已经睡着,姐三个趴在炕上还在唠。天月说:“……那小洋楼是挺好的,就是太大,收拾起来怪累人,我想雇个人。”天星吃惊地问:“你成了官儿太太啦?”天月白了天星一眼:“二姐,你咋这么说?谁不想过上好日子?”
虎子晃晃地推门进来,天好问:“你咋不在东屋睡?”虎子说:“大年三十儿,你们姐仨那么亲热,把我一个人扔东屋里,还是不是我亲姐啦?”他一头扎在姐仨中间,“我就在这儿睡,谁也不许把我弄那屋去!我也跟你们说会儿话。”
天好疼爱地说:“这小子,还跟小时候一样,虎了巴叽,愣了巴叽,傻了巴叽!”天星带着亲情说:“还是变了,不尿炕了。”虎子打起了呼噜。
此情此景,姐弟亲情油然而生,引天星回想起童年趣事,她笑意盈盈地对天月说:“哎,老三,你还记得不?有一回,他尿炕,咱娘要打他的屁股,他硬往你身上赖,说是你尿的。你也不承认,你说,咱俩这就去尿尿,看谁尿少,谁尿多,谁尿多,就不是谁尿的炕,谁尿少,就是谁尿的炕!结果,他不敢跟你去。当时,把咱娘都逗乐了。”天月说:“我咋不记得了?”天好说:“对,是有这事儿。”虎子的呼噜停了。天好凑近虎子一看,虎子满脸是泪水。
虎子突然捂住脸,跳下地,走出屋去。三姐妹沉默着,许久没说一句话。天星对天月说:“你去看看虎子,别不盖被就睡了。”她见天月出去了,对天好小声说:“姐,有件事儿我要跟你说。我这次回来,组织上交给我一个任务……”
突然,东屋传来天月的笑声,她从东屋里出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个不停。天好问:“笑啥呀你?”天月说:“虎子他……他又尿炕了……”天好和天星也笑,笑着笑着,泪水涌了出来。
天刚亮,虎子从东屋出来,要去牵马。他的手刚要解缰绳,被一只手拽住了。他扭头一看,是天好。“你今儿个哪也别想去!”虎子说:“大姐,我看见你了,也就放心了。”“虎子,你二姐说得对,回家种地。姐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你……”“大姐,我的性体你也知道,家拢不住我的心……”
天月从屋里出来说:“虎子,二姐要带你去投诚呢。”虎子一梗脖子:“她别做梦了,还是我带她去投国军吧!”天星拎条绳子从屋里出来,直奔虎子:“虎子,跟二姐走!不走我就捆上你!”虎子翻脸不认人了:“你是谁二姐呀?昨天你就说没我这个弟弟了。”天星大怒,挥动着绳子就要捆虎子。虎子也不示弱,一把抓住绳
子:“我把你捆起来!”
天星和虎子争夺绳子,都要捆住对方。天好和天月去拉,怎么也拉不开。天好急了,操起一旁的大铡刀,威严难犯地说:“都给我住手!谁要是再动手,我就砍了谁,完了我也去死!”天星和虎子松开手。
天好五内俱焚、情深意切地说:“一对儿无情无义的东西!不是在战场!我知道,我劝不住你们,咱们在一快儿吃顿饭还不行吗?咱好不容易聚一回,下回见面还不一定哪年哪月呢。就是再遇上,恐怕也不全了。你们懂姐姐的这颗心吗?……”此刻,无爹无娘的姐弟四人,她就是一家之长,想着都回来了,能团团圆圆、和和睦睦过个年,想不到天星、虎子竟要骨肉相斗,真令天好如万箭穿心,撕肝裂肺。一家人还没给爹的牌位烧香磕头,就这么斗成了乌眼鸡。天好泪洒前胸,无声而泣。天星和虎子只好又回到屋里,准备同吃一顿过年的饺子。
炕桌上,摆着几大碗饺子。姐弟四个没人动筷,屋里一片沉寂。道儿来回瞅着大人的脸,不明白为什么。天好无奈地赌气说:“吃吧!下船的面条,滚蛋的饺子,都吃吧,吃完了都滚蛋!”虎子夹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把筷子一摔说:“我吃完了,我滚蛋!”说着跳下炕。天好心疼地说:“虎子,你……你小心点儿。”虎子点点头:“大姐,我走了。”又向天月,“三姐,我走了!”说完转身便走。天好猛一拍桌子:“你给我站住!”虎子站住了。天好板着脸说:“你这少教的玩意儿!咋不跟你二姐打招呼呢?”
虎子笑了笑,回过身说:“我忘了。宋天星,我走了!”说完又转身要走。天星耐住性子说:“虎子,二姐和你说句话。”虎子绝情地说:“我没有你这个二姐。”天星勉强笑笑:“好,我宋天星和你说句话,好吗?”虎子不吱声。
天星想着就要分别,姐弟之情油然而生,她还是掏心掏肺说出一席话:“虎子,战场我经历的比你多,死人我经历的也比你多。为了打鬼子上战场值,为了新中国上战场值!你跟着国民党反动派跑,有啥意思?听我一句话,虎子,你别走了……”说着,天星眼中闪着泪花。天星的话如一碗水浇到石头上,点滴不进,虎子说:“少来这一套,赤色宣传!”说罢又要走。天好喊:“等等!”虎子再次站住。天好拿来那张全家福照片,递给虎子:“你把这张全家福带上。”虎子拿起全家福看了看,塞进怀里,转身走了,天好和天月跟着出去。天星眼含泪,趴到窗前,向外望着。虎子骑上马,头也不回地奔出院子。天好望着远去的虎子,天月伏在她肩上哭了。
天好和天月送天星,天星牵着马说:“老三,你回去吧,道儿还在家呢,你回去照看一下,让姐送送我。”
天好和天星慢慢往前走,天好问:“你好像有啥话背着天月。”天星说:“是,一直没机会跟你说。我们部队想让你给我们做点儿工作。”“我能做啥?做饭,做鞋,做衣服。”天星说:“在沈阳,周和光是市公安局副局长,了解不少国民党在东北的情况,这对我们非常重要。”天好奇怪地说:“这关我啥事儿?”
天星说:“上级让我动员你到老三家去,一是监视周和光,从他那里搜集情报,必要的时候和老三一块儿做周和光的工作,把他争取到我们这边来。”“这我哪干得了哇?”天星说:“慢慢来嘛,又不是让你马上做,要找适当的机会。”“不行!不行!一想我就胆突。”天星说:“姐,你可从来没怕过事儿呀!”“那得分啥,干这事儿跟鬼似的……”
天星说:“姐,这事儿从大了想,那是光明正大。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党还不想让穷人过消停日子,派兵进东北打内战,要消灭共产党、八路军,还想它国民党一家说了算。它国民党领导,咱穷人还是过不上好日子。”天好问:“你们是想把国民党打倒?”天星说:“对,让咱老百姓当家做主人!所以,你给我们共产党做事儿,就是给自己做事儿。”天好沉思不语。
天星说:“老三不是要雇人上她家干家务活儿吗?你借这个机会去正好。”天好说:“你让我想想……”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天好说:“天星啊,哪天你和虎子在战场上遇上了,你当姐姐的,可得手下留情啊!”天星半天不语。天好心急地催促道:“你倒是吱声啊。”天星叹口气:“姐,我答应……”
送走了天星,天好和道儿送天月。天好说:“天月,你们姐弟仨,你最让人省心。现在也行了,好好过日子吧。”天月说:“大姐,天星、虎子你也都看到了,他们也不恋秀水屯儿,你就别守在这儿了,跟我到沈阳去吧,我身边也有了亲人……”天好问:“你是想找个给你收拾家的人吗?”天月说:“对呀,姐,你去呗!我可不是让你去干活,你帮我操持家,那我该多放心呐!我还可以去教书……姐,算我求你了!”天好说:“让我再想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