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不得而归

是日酉时, 残阳如血。羊肠古道间,马车载着我们四个踏在归途之上,在夕阳的余晖下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我觉着有些饿了, 便打开食囊, 在车厢里吃起了贾斛麓替我买的酥油饼。不料正吃得津津有味呢, 车外负责驾车的叶子书就冷不防停下了马车。

异常的变化让我不由嚼着点心抬起脑袋, 去看坐在对面的贾葫芦, 本是欲以眼神询问发生了何事,却不料头一个映入眼帘的画面,竟然是他鼻翼微动的模样。

我猜, 他大概是在闻味道,因为几乎同一时刻, 我也嗅到了一股什么东西被烧焦的气味。

我刚想开口问这是哪儿来的焦味, 叶子书就冷不防回身掀开了车帘。

只见他皱着眉头注目于贾斛麓, 简洁明了地说出了五个字:“教中出事了。”

短短一语,令我登时一愣, 随后心头一紧。

这气味,是从虚渺宫飘过来的?出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呢?

一颗心突突直跳之时,贾斛麓业已先一步起身下了马车。我见状,忙不迭回过神来, 同明辛一前一后跟了上去。

双脚着地之后, 我明显感觉到, 空气中那股焦屑的味道更重了。我跟着叶子书与贾斛麓望向我们原本将欲回归之处, 赫然入眼的, 竟是一道冉冉上升的红烟。

烟怎么会是这种颜色?

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想明白这烟雾的色彩缘何如此诡异, 平日里一贯声音尖利的贾斛麓就低声说了句“我们快走”,随后,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掌,二话不说就将我往马车上拉。

“等……等一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眼瞅着叶子书亦一言不发地护在了我的后头,我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很不对劲。

可是,我还是被突然加大了力道的贾斛麓带上了马车。他甚至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接就让叶子书赶紧驾车离开。

很快,马车就调转了车头,朝着我们来时的方向驶去。我随即明白了,他们这不是要赶回教中,而是要带我速速逃离。

慢着!他们是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吗?!

胸中忽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翻江倒海而出,我当场就急得脱口而出:“等等!教中出事了,我们不回去帮忙吗?!”

话音未落,我急切的目光业已在贾斛麓与明辛之间打了两个来回。

可是,显然更有发言权的前者却冷不丁冲我莞尔一笑,紧接着便语气如常道:“教主放心,他们自己可以解决的。眼下你忘了武功路数,回去,也是……也不过是让他们分神罢了。”

寥寥数语,竟让我无言以对。

他说的没错,我不是真正的虚渺教教主,不是那个有武艺傍体的凌邈,此刻教中有难,我去了也只能是添乱而已。但是,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诚然,我自认为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眼瞅着贾斛麓虽是对我笑着,却笑得有些勉强,又记起上车之前他与叶子书那副紧张严肃的模样,我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我就闹不懂了,究竟是怎样严重的事态,使得贾斛麓分明如临大敌,却还在我眼前佯装无事。与此同时,他更是扔下相识多年的同伴和三千教众不管,径直心急火燎地带我离开?

难不成……眼下虚渺教所遭遇的危险,会同我有关?!

脑中遽然灵光一闪,我却在下一瞬意识到,我居然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自己代入其中了。

不……不行。我得冷静。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同我无关!

在内心如此告诫了自己,我总算是镇定下来,不再多言。然而,我清楚地感觉到,自个儿的一双唇,是抿着的,而那种名为“忧虑”的情愫,正不由分说地充盈着我的身体。哪怕我暗暗告诉自己,这并非出自我自身的意愿,而是出于女魔头那三魄对我的影响,我还是觉着有些坐立不安。

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晃过纪无期、红青和唐立的面容,又时而有女魔头关于他三人的记忆蹿出来捣乱,两者交织重叠,直叫我愈发心慌意乱。

但是,我还是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慌乱,由着贾斛麓他们将我带到了就近的一座城里,然后有叶子书寻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令我们一行人姑且落了脚。

待到当日夜深人寂之时,三名同行的男子皆是没有一点动静,就好像我们仅仅是在外头等着和伙伴们会合——不过想也知道,事实绝非如此。

尽管贾斛麓若无其事地宽慰我说,只要静静地在此等候便好——说纪无期他们不久就会自己找过来——但我这心里头还是很不安生。

我几次想张嘴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都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

身不由己的忧思持续了几乎整整半夜,翌日一早当我睁开双眼之际,脑中蹦出的头一个反应,竟然是纪无期等人有否平安脱身。

而此念一出,便迅速盘旋于脑海,挥之不去。

是以,满脑子皆是此事的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得一骨碌爬起身来,穿戴整齐又洗漱干净了,推门走出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然而,一路脚底生风地行至贾斛麓的房门外后,我刚抬起的胳膊就顿在了半空中。犹豫了一小会儿,我放弃了敲门的打算,转而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房门上,意图听听里头的动静。

孰料,自知这身子听觉不错又自以为已经够蹑手蹑脚的我,还是于片刻后被突然从里打开的房门给吓了一跳。

更叫我心跳加速的,是开门者那严肃到几乎溢出杀气的表情——只见贾斛麓一脸肃杀地注目于我,眼瞅着就要将一只大掌伸向我的咽喉,所幸他及时看清了我的面容,这才猛地改换了神色,收回了那如疾风般袭来的右掌。

“教主站在外头做什么?”

我猛打完一个激灵的时候,男子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一次变脸——贾斛麓如同往常一样和颜悦色地冲我笑着,却抚不平我胸中的悸动。

惊魂未定地注视着他笑吟吟的脸庞,一时间,我竟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是啊……方才那从狠戾到惊愕再到和蔼的神情变换,根本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他八成是先将我误认为是在外伺机而动的敌人,准备一击将我擒住,开门后却发现弄错了,惊讶之余才忙不迭冲我微笑。

至于这笑容的目的,无疑是不想让我觉察到异样。

可是,我不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饶是他再如何掩饰,我也早已瞧出了其中的猫腻。

事情,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棘手……不像是单纯的江湖仇家登门报复。

没错,我虽然是个在和平年代生活了二十年的现代人,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像虚渺教这样的大教,有着女魔头凌邈这样一个教主,多少总会同什么武林正派抑或三教九流结下些什么梁子的——之前我也因此而遭罪,被两拨人马追着喊打喊杀——只不过,若这次的事仅仅是缘于江湖恩怨,贾斛麓他们又何必如此紧张?

总觉得事态有些反常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除却江湖仇杀之外的段子。

难不成……是因为这仇结得太深,对方太过强大,所以才令他们这般重视?

脑内思绪流转之际,我业已被贾斛麓若无其事地带进了他的屋子。然后,我便看见,叶子书已在这屋里坐着了,还从容不迫地喝着早茶。

分明是一大早就在背着我商量大事,却偏偏要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果然,此番事态,非比寻常吧?

由他二人的表现推测出其意欲掩饰的企图,我索性也顺着他们的意思,相继冲他们笑了一笑。

“无期他们来了吗?”接着,我面色如常地问着,视线迅速在他们俩之间打了个来回,却并未目睹其中任何一个的异色。

“还没呢。教主别急,爷爷昨儿个已经送信回去了,他们很快就会收到消息,过来找我们了。”叶子书没接话,贾斛麓则笑容可掬地解释着,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多言。

我想,他也知道,此时此刻,就是多说多错。

不过,我可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决计不会就这么被他们蒙混过关。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回去找他们呢?”我随即装出一副不理解却也不担心的样子,直视着贾斛麓的眼睛道。

“啊呀,这一夜过去了,事情虽是平息了,却也必然留了烂摊子要收拾,我们啊,就别去给他们添乱啦。”奈何贾斛麓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不慌不忙地来到我的身前,和蔼可亲地抓起我的一双柔荑,放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拍了一拍。

如同长辈与晚辈闲话家长一般的姿态,毋庸置疑,仍是为了掩盖现象之下的真相。

他们依旧不愿意向我透露任何蛛丝马迹。

认识到这一点,我想,我不得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