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二月二十八日清晨,杨泽明率领的先导部队先行出发,走黄龙县攻击蒲城县,为大部队的到来开路。
路上的雪已经化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一点儿雪散在路边,或是藏在坳地里,山间雾气飘荡,和斑点似的雪连成一小片深深浅浅的白,山体就在这片白里被半蒙住了面,像披了件带刺绣的纱。
日头懒懒地挂在空中,射出惹人发困的和煦日光,先是橙红色,在寂静的夜里破开一角,后橙色慢慢减淡,日头也越升越高,整个天地间便都是雏鸡般的淡金黄色了。
山间的浓雾遇到这样懒洋洋的日头光,也心甘情愿地退了去,只留下浅浅的一层罩着这天地,也罩着山下整装待发的大部队们。
整个大军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作为开路先锋,第二部分两天后出发,集中了几乎所有主力兵力和工坊技术人员设备,所有占领区的县城乡镇农村和工坊全部放弃,能带走的都带走,第三部分为殿后的民兵为主体,只为收拢各地陆续集中的人马物资。
晁中臣首先领着骑兵营出发,这段时间缴获的战马数量已经满足了他真正率领大队骑兵的愿望了,其中三分之一装备着步枪,剩余的仍以边军的长枪快刀硬弓为主,六百多骑皆牵马步行出发,仅有更前方充当探哨的先行奔出。
再后面的是千余名布衣的民兵连队,身着杂七杂八的民服,唯一的共同点是系着红领巾,与官军的领巾略有不同,这是民众军所有士兵的特点,包括刘泽也一样,这是没有统一制服没办法的办法,以此来区别敌我。
这些民兵有近半推着独轮车,其他有赶着骡车和纯背着背篓的,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充作晁中臣骑兵的后勤所在,游离在战场后方几十里外,随时等待骑兵部队的补给。
心中回忆着沙盘地形图上的位置,晁中臣牵着自己的黄棕马随着队伍行进,他作为指挥官是知道刘泽的战略意图的,就是打一个时间差,然后用骑兵营的机动性拖住潼关可能的官军援兵,到了蒲城县后,大半关中平原都将在他的骑兵攻击范围之内,相对平坦的地域正是决战之地。
唯一可虑的是因为民众军没有船只,若想跨过那四五条河流就有些难,除非能收集到足够的船只船夫,这也是晁中臣的任务之一,当时未能选择走铜川的原因除了因为假做往潼关方向行进,另一主要原因也正是因为船只问题。
晁中臣翻身上马,来回看了看他的骑兵队伍,最前锋的探哨已经翻过了远处的山梁,沿着官道行进,这里是民众军控制的腹地,虽然不担心官军突袭,可该做的探哨依然按时放出收回。
想到那些明军俘虏们,当日屠镇的贺虎臣属下骑兵精锐只有少部分没有血债的才被允许投降加入,军官和那些有血债的都在老老实实干苦力,想得晁中臣一阵眼馋,那都是官军精骑,各个都是能骑射的汉子,就这么白白充作做普通的劳力,实在浪费。
若是说血债,那这世道上有血债的人多了去了,偏偏刘泽像是有洁癖般,非要主力以治下民兵为主要兵源,其他的都是作为可消耗品来计算,就如同红毛蛮一般,除非有立功改正表现才能被另眼相看,晁中臣掰了掰手指,在心中腹诽着。
不远处得营指导员在前面喊道:“全体都有,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预备,唱!”
首先唱起歌的是骑兵营,而后面的民兵连也在各个连长指导员的指挥下唱了起来,这种行军唱歌的行为几乎成了民众军的特点,道路两边散布着这些先行出发者的亲人们在抹着眼泪送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此去就是生死难料,只有歌声才能冲淡这种生离死别的悲伤。
像晁中臣这样对于刘泽的诸多政策有异议的人还是很多的,像是屠杀劫掠这种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都被刘泽以强力手段禁止,古代和现代两种文化的冲突更是表现在方方面面,两种价值观的差异在已经穿越过一次的主力部队中还算能压制住,而在人数更为庞大的,刘泽照看不到的地方更是泛滥成灾。
比如现在这高达五六万人的民兵连队因为都是以村镇为单位编组而成,其中基层指挥官都是本村镇相互推举的原因,其大部分都被各同姓宗族所把持,所谓的分田分浮财并未能完全打破这种抱团现象,消灭掉冒头的地主,那有威望的后来者也还是本乡本土人,短时间的政治宣传教育,也只能吸引少数人,这也是民兵们战斗意志低下的原因之一。
更是因为强制迁徙人口的原因,偏远的村镇甚至出现成规模的反叛行为,内外勾结小股官军成为常态,对此刘泽也只能听之任之,一切都以夺取大规模人口物资为主要目的,而在山峦之间的拉锯战,此时的民众军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兵力来消耗。
听着上千人同时合唱的军歌,刘泽的心情才好些,这段时间的种种挫折使得他明白,所谓的组织理论降维打击之类的,也是需要时间的,即使拥有碾压的武器,在未能形成规模以前,效果也是有限。
“要等回到红毛蛮的地界才能好些吧。”刘泽目送着排队出发的队伍叹道,这就是他重视儿童青年的原因,就像那些少年红毛蛮一样,成年人中只有能主动接受自己道德和思维方式的人,他们才是未来民众军的主体,其他人只能被尽量改造,在烈火中锻炼,把杂质除去才能成真金,那除去的杂质过程的死伤在所难免,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
此时潼关各处皆已戒严,三边总督杨鹤虽然一向以招抚为方略,可面对这刘泽这支攻城略地,所辖政策异于常人的巨寇,实在是祸首,却不能轻易招抚,否则必损国威,随着刘应遇和贺虎臣所帅精锐的覆灭,他猛地发现这关中局势已经糜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各地卫所兵皆无战力,各乡兵既无战马也无铠甲更无钱粮,澄城、白水和三水等地为西安门户,除了刘泽以外,也多有民变。
进入崇祯二年二月后,因缺粮,王左挂所部的农民军率先进攻韩城就粮,杨鹤手下无大将,外调的官军还未到达,情急之下,就令在其附近的督粮参政洪承畴领兵出战。
这给了洪承畴一个露脸的机会,率仅有的官军乡兵等杂牌当场斩杀王左挂三百人,解了韩城之围,更是趁机追击王左挂百里,使其也不敢回宜川县了,直接往北跑清涧县去投奔王嘉胤去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俘虏了王左挂的大批手下,才有假冒信使的计策。
洪承畴本人就在潼关关城内,自从击败王左挂后,他此时名声初现,本来就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出身,所有人都明白其前途必然不可限量,不过这些也只是官场上才通行的消息,自从查获刘泽和王左挂的往来信件,其就下了这个圈套,因为从官军与刘泽的多次交战来看,在群山之中剿灭刘泽的难度太高。
他想起年幼时家中父母请高人占卜的结果:五行不及,四柱乱斗,五阴会局,柱见枭神。
虽解出来的结局并不为佳,可也预示着他本人必然是风云人物,他母亲倒是欣喜非常,觉得家中要出个状元似的宝贝人物了,与村人相见时也总把此事挂在嘴边,眉梢眼角皆是喜色,但他自己一直都对此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就这么平平常常地生活着,和村里其它的孩童一样。
年幼的洪承畴也曾经入溪益馆读书,可又因为家境贫寒,只得读到十一岁就辍学在家,帮家母做豆干,还要每日清晨走街串巷地叫卖,实在辛苦。
但即使一家人如此辛苦,所得钱财也是微薄,并不能时刻吃饱穿暖,更别说过上什么好日子了,其母在做豆干时更是经常抹泪,说洪承畴是苦于家贫,不然定能展翅高飞,做那枝头的凤凰去。
他本以为读书无望,也认下自己这与父母一般平凡的命运了,夜间休憩时,脱下衣衫,望着肩头越来越厚的茧,洪承畴才想起在学堂读书的时光,有些谓叹,一直到有一才子在水沟馆办村学,这才有机会在卖豆干之余在学馆外旁听,重新有了学习的机会。
也正因为如此,他逐渐开始展现了读书的天分才华,被这才子收为弟子,并供其各项花销,自此转运的时刻到了,洪承畴极为珍惜这次学习机会,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无论是科考书籍还是各项杂书都是认真研读,包括且不限于《史记》、《资治通鉴》、《三国志》、《孙子兵法》。
这才子也是见猎心喜,甚至曾在洪承畴的一篇文章中评论其“家驹千里,国石万钧。”
之后的洪承畴的经历也无愧于此,几年之后,年仅二十三岁时候参加乡试就考中举人,到了万历四十四年赴京会试,一举夺得为丙辰科殿试二甲第十四名,赐进士出身。
此后洪承畴一直顺风顺水,自初授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历任员外郎、郎中等职,在刑部任事六年。等到天启二年(1622年)更是被擢升为浙江提学佥事,此时的洪承畴已经小有名气,以才高识士,所选人才皆俊奇,眼光独到为朝廷所器重,两年后积功升迁为两浙承宣布政左参议。
到了天启七年(1627年),洪承畴升陕西督粮参政,一直至今临危受命,彻底出了名,已然成为陕西三边之地的官场新星,不过这才几日功夫,消息闭塞的刘泽还未能接到情报,这也是洪承畴派死间冒充信使将时间卡得如此之急的原因,一旦刘泽上钩,只能轻装简从而来,即使侦查得知是圈套,那在此之前的运动过程中肯定也有漏洞。
有漏洞就有机会被利用,因为从俘获之前的信使及其缴获的书信中可知,刘泽的确缺粮了,按照估计其所储备的粮草最多只有一个月的量。
“末将参见参政大人。”吴国辅上前抱拳,身为川北镇都督佥事的川将,对此时的洪承畴恭敬无比,这也是明末文贵武贱的一大特色。
洪承畴勾起嘴角笑了笑,上前一步抬手虚扶道:“与贼寇交战如何?”
已经到了三月二号了,随着约定时间的邻近,而刘泽所部却并未出现在潼关,这些官军高层皆知假冒的信使的计策失效,刘泽并未如同他们预料的那么莽撞,见此洪承畴立马改变方针,纠集附近官军乡兵和四川援军张开一张大网反方向推进。
“这些贼寇不一般,与俺此前遇到的完全不一样。”吴国辅皱着眉头,他也是剿匪多次历经多战的老将,在他的经验中,即使是数千官军也能轻易击破数万甚至数十万的贼寇,这次他领兵三千,全部是营兵募兵,与通常的卫所兵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遇上贼寇前锋的区区几百骑,理应易如反掌。
可结果恰恰相反,吴国辅继续道:“贼寇这前锋骡马甚多,先突袭占了蒲城县,等大队到后,就来回奔驰,一日夜可行数百里,我官军骑三步七,步兵多骑兵少,日行数十里就疲惫不堪,我本欲先绞杀其前锋骑兵以防有变,可难以追击,恐怕只能连营决战才好。”
“贼寇大队如何?”
“其精锐至少千人,更有火铳火炮犀利,我军不敢与其交战,只靠火器才可与之相持,其余杂寇人数众多,确是不值一提。”吴国辅回忆起之前的接触,着实印象深刻,所以未作战就趁夜色率军回撤百里至华阴。
虽然吴国辅无令主动撤回潼关附近,可洪承畴听言脸上却并无不满,他也是知道这才是老成之举,他虽然最近击败王左挂所部,可手下的基本都是乌合之众,真正可称为强兵的也仅有刚刚来援的吴国辅所部。
洪承畴也需要时间,他最近在各乡兵中募兵,选拔的标兵才仅有两千,就如同他写给杨鹤的书信中所说:“挑简各兵,盖无一兵弓矢技艺不经下官躬亲试验者。挑简之后,如何进剿,如何接敌,如何接应,如何收营,无一不经下官穷思极虑,务求一当,为各兵耳提面命,三令五申者也”。
所以在最后不无得意地说“贼即众多,即不乏精锐,其如臣所挑精训练之兵,谅必无几。”
只不过这是对比他击破的王左挂等贼寇而言的,现在的巨寇来了,他也该动身见识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