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过后,李静起身追上欲离开的管白道:“船医大哥,我听说达贡有一座金子砌的宝塔,想去看看。但是,我不认识路,您能陪我去吗?”
管白对李静太过甜美耀眼的笑容起了疑心,但是,奈何苏长山和秦勇在旁边帮腔,管白就点头答应了。
管歆也要一起去,苏畅适时的安排商行的账房让管歆检查账本,最后,就变成了李静、管白、苏畅的三人行。
坐在象背的座椅上,管白开口道:“为什么少东家也一起来了?”
他身边的苏畅傻笑着道:“山路难行,我同行给白叔和静拎水拿食物。”
坐在另一头小象上的李静也大声附和道:“是呀,船医大哥身负重任,不能劳累;我又年幼体力不足。让鸿展大哥同行,帮我们拎重物,再好不过了。”
三人中,体力最好的,就是每天被管歆指派着干很多杂活,每晚入睡前还要坚持打坐一个时辰的李静了。
不过,李静自己都在这里“此地无银、欲盖弥彰”了,管白反倒不好揭破她。
“既如此,有劳少东家了。”管白说着,身子不动声色往一边挪了挪,保持着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
苏畅本能地凑近管白道:“白叔言中了,能帮上白叔,我很高兴。”
太耀眼的笑容,太亲近的坐姿,让管白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个月来,苏畅已经让他产生这种感觉不下百次了。如果不是苏畅与李静的亲近众人都看在眼里,如果不是与李静亲近之后苏畅才变得反常,管白真要怀疑•••
再往一边挪动的话,座椅很有可能失去平衡,鉴于此,管白只能忍了鸡皮疙瘩回了苏畅一个僵硬的笑容。尽量缩着自己的身体。
如果苏畅知道正是他重金请来的恋爱参谋阻碍了他的爱情进展,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山脚下,远远地,李静就看到了一个在阳光下刺眼到让人不能直视的所在。拿手挡在眼眉上方,李静眯着眼道:“那个发光的就是大金塔吗?有多高呀?”
不喜李静的喧宾夺主,苏畅拍着她的肩道:“别看了,小心被光线刺坏眼睛。”
虽说没有宗教信仰,虽说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游览,可是,李静的好奇心,此时还是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
一边登着山路,李静随口问道:“大金塔是什么时候建的?关于大金塔有什么比较有名的传说吗?”
苏畅瞥了李静一眼道:“传说大金塔是在佛陀飞升极乐之前建成的,大金塔中供奉着佛陀的八根头发。传说有一对奥加拉巴(奥加拉巴是达贡的古称)的商人兄弟遇到了传教的佛陀,因缘之下得到了佛陀赠送的八根头发。两兄弟在当地国王的帮助下找到了适合供奉佛祖宝物的圣山,传说当存放佛陀头发的金匣打开之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撼动人神的骚动,光芒穿透天地,聋哑盲的残疾人变得能听、能语、能视,天降旱雷,宝石如雨点落至及膝处,连须弥山都受到了震动;喜马拉雅山上的树,纷纷开出了美丽圣洁的鲜花。”
苏畅讲完,以为李静会被唬住,可是,李静却给了他一个白眼道:“你信吗?”
若在平日,苏畅一定会就这个白眼和这句满含轻蔑意味的话语报复李静的,即便在此刻,苏畅心中也是想报复李静的,只是,看了身边的管白一眼,苏畅咬了咬下唇忍下这口气道:“我给你讲的只是当地人的传说。”
面对苏畅的反常,李静一时间有些不能适应,但是,在她回头看了眼还没有走出百步就向管白递水的苏畅时,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那种被苏畅缠着整夜不能入睡的悲惨状况,再来几次,李静就彻底因为生物钟紊乱崩溃了。当务之急,对李静而言,比起意气之争来,更重要的,是把苏畅和管白撮合在一起,让苏畅再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烦扰她。
三人出行的这一天,并不是任何的佛教节日,可是,一路上,还是看到了很多朝拜的当地人。不同于大宋到寺庙参拜的多是夫人、小姐,一路上,他们超过的人,或者后来超过他们的人,上至耄耋之年,下至总角稚领,全部都是男子。
李静初始是打定了主意不说话的,可是,走了一段路,实在忍不住,就借口渴喝水的时机等到苏畅和管白跟上她问道:“为什么前来参拜的都是男子?达贡的女子,不拜佛的吗?”
偏巧不巧,当时路经他们身边的一个中年人,是一个听得懂大宋官话的商行翻译,在那个中年人停下脚步看向李静时,苏畅用扔掉水壶的慌乱对那人合掌低头道歉,然后,出了汗的手掌附在李静的口鼻间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第一次,李静见到了苏畅再面对管白以外的事情上这般慌乱,尽管苏畅满是汗渍的手掌让她很不舒服,她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并且,在苏畅松开她之后,学着苏畅的样子,苦着一张脸合掌向那个缅甸人道歉。
心中存了疑问,偏又问不得,接下来的山路,李静走得愈发的沉重疲累。
终于到了山顶,李静再次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撼了,出了中间那座近五十米的金光闪闪的主塔,周围还有四个比较显眼的辅塔,以及三十二个形状各异的小塔。
比起周围那三十六座塔,更让李静震撼的是,那座五十多米高的主塔,通体都是金光闪闪的,在太阳光下,刺眼的让人不能直视。
李静看了看左右,见近距离没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苏畅近前垫脚压低声音道:“那座大金塔,不会真的是金子砌的吧?”
这样的动作,李静和苏畅之间,是做惯了的,而且,在船上时,还是管白对李静做得多;李静由初始的想一掌打飞苏畅的抵触心理,到后来的慢慢强迫自己习惯,到现在的不自觉间自己也能这样自然而然的靠近苏畅对他说悄悄话,其实是很费了一番辛苦的。
可是,今日的苏畅,显然没有了与李静在船上时的默契,他慌乱间脸色灼红手上用力推开李静一段距离。李静踉跄着退了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本欲向苏畅发难,可是,看到苏畅飘向管白的心虚的眼神,只能咬牙握拳忍下了这口怨气。
李静几乎是挤出一个笑容道:“船医大哥,我想在山上周围转一转,您跟鸿展大哥先去寺里吧,一个时辰过后,我们在主塔的正门前会合。先到先等。”
这话说完,李静收回眼神时,祭了苏畅一个眼刀;可是,此时的苏畅,哪有半分心思在她身上,他满脑子都是李静昨晚给他计划好的“选择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风景名胜,已足够的诚意,避过他人,向对方告白”,越靠近山顶,他的心情就越紧张。比他第一次谈生意时,心跳快了几倍,手脚都快不听使唤了。
李静见苏畅没理她,就对管白挥了挥手,临行前,拍了苏畅一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祝你成功,事成之后,我的报酬要追加三倍。”
至于这个所谓三倍报酬以什么样的方式折算,李静完全没有想到。毕竟,她跟苏畅说的那些已经是她此行所想要的全部,多了的,对她,不过是累赘。而且,还会使她拥有的东西在价值上折价。
此刻,她不过是有些对苏畅“新人入洞房,媒人丢过墙”的不满和恼羞成怒罢了。
尽管,就苏畅现在的紧张状况来看,今天他的告白,十有八九会失败;离入洞房的八字的一撇都遥不可及。
目送着管白和苏畅离开,李静当真穿梭在了山顶的菩提树和沉香树间。
即使没有宗教信仰,来到这种宗教氛围浓重的避世静谧的环境之中,人的心境,或多或少还是会受到一些环境的影响。
李静,本就是喜静的人。前世的她,比起参加社团来,比起出门逛街来,更喜欢去图书馆,比起一群人一起去电影院来,她更喜欢一个人戴上耳机看动画片。在李静前世喧嚣躁动的环境中,她,是一个难得的异类。甚至只差一点点,就成了一个书呆子。
李静与一般的书呆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是,她看书有着自己的喜恶,加上,她的那种混沌的自我,不会轻易的被权威的学说左右,能有属于自己的心得。
这也就注定了,假如把李静放到一个安静的环境中,周围没有了喧嚣,满是规矩的框架和束缚,她不仅不会随之得来内心的安静,反而会变得莫名奇妙的浮躁、跃跃欲试的精力无处发泄。
也就是说,苏婕在喧嚣的二十一世纪能够成为一个冷门的中文系的研究生;但是,在完全注重文学礼教的宋代,李静却只能成为一个总是逃课,喜欢习武更胜喜欢学文,喜欢填词弹曲的旁门左道更胜作诗礼仪,喜欢外出冒险更胜闺阁安逸生活的人。
不同的环境中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成为旁人眼中完全不同的类型的人,甚至于,连她自己也知道,李静与苏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是教育的关系,不是环境的关系,真正促成李静这种不同的改变的,是她自己那混沌的自我。或者,也可能是大多数人身上都有的东西。只是,李静表现得更隐忍自然了一些。
几个月的船上生活,说实话,李静是失望的。比起坐在图书馆里看描绘各国各时代风情民俗的小说,比起订阅地理杂志,比起那些经纬数据,实际的航海生活,要不浪漫的多。枯燥的多,辛苦的多,无意义的多。
风和日丽的海上生活,困在船上,没有任何娱乐,所行动的最大范围也就是船舱和甲板之间,偌大的海洋,其实就是不可逾越的牢笼障碍;
遭遇暴风雨的日子,担心多过刺激,船的随着浪潮颠簸的眩晕感与恶心感代替了冒险所带来的快乐满足感;
海上千分之一的机会遇到了迎面而来的船只,比起像陆地上独行太久的旅人跟对方热情的打招呼,更加担心的是:对方是不是海贼强盗,全员戒备;
船员的生活,工作时间之外的娱乐,乏善可陈。没有收音机,没有网络电视,不允许赌博,没有办法跟家人出去散步,甚至手中有钱想发泄一下欲望都没有对象,船员的精神,在连续海上航行一个月之后,会变得特别躁动,而这个时候,作为船上管事身边的人,李静会随着管歆处理一些极其无聊幼稚的冲突。上船时态度倨傲的管歆,到了海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失去了他的倨傲,逐步进化成了全员的心理医生兼精神保姆。
李静也无聊、也烦躁,但是,是她自己选择了上船,她总不好表现出来。
跟管歆为一些小事对着干,做出许多特别幼稚的行为,欣赏管白的美色,这是她的发泄调节方式。
在海上过了不到半年,李静已经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知识、没有信仰只剩下本能的野人了,虽然她表面上还能够强迫自己守着规矩和礼节,可是,在她心中,那些东西,在茫茫大海上,根本没有丝毫的意义。
这也是第一次,李静知道了她自己的精神状况其实是很脆弱的。如果她从小就在船上长大,在各种不同的文化之间做短暂的逗留,她一定会长成一个丝毫没有束缚、把一切都不看在眼里心里的野人;而与她相比,苏畅自小而孤,后被苏长山收养,在管歆手下学习,八岁上船,经历了海上远离陆地、礼教没有丝毫作用的生存环境,见过了各种不同的文化,甚至可以说是各种不同的文明,却依然坚持了自己心中初始时接受的教育,在个人生活方面,也是一个律己单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