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说文章的修养造诣,以及他开阔的视野,执着的坚持,都让李让感佩。
即使心里不舒服,但是,李让还是不能遏制自己向朱说请教,与他探讨文章学问的想望,朱说也讶异于李让小小年纪就那样的博闻强识,文采斐然,一来二去,两人倒是成了朋友。虽没到知己那一层,但也是互相欣赏,互相嫉妒。
不止朱说身上有让李让嫉妒的东西,李让身上也有让朱说嫉妒的存在。抛开他的身份地位不说,单就他的敏锐易感以及他那几乎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都是朱说望尘莫及的。
更为难得的,李让虽出身贵族世家,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不同于万麒会看不起那些贫寒学子,李让看人,是以学识修养为标准的。这在另一方面,也微妙地加深了朱说对他的亲近感和惺惺相惜之情。
十几天的时间,两人之间,最起码,李让对朱说,颇有相见恨晚的感叹,以至于,他都忘了,最初,让他注意这个胸有丘壑,外表普通的同学的人,是李静。
李静生理期过了复学之后,初始,并没有靠近朱说,最多,也就路上见了给他一个微笑,比对书院其他人略微亲近一些的点头之交的微笑。
朱说与李让相交时,也没有再提及李静。
可是,这些,在一个夜晚改变了。当然,发生改变的时候,李让并不知道。甚至,那之后,他也不知道。
李让知道的时候,朱说与李静之间,已经跨过了一道坎,迈向了他连想象都不能的前方。
以往的沐休日,其他的学子或到后山放松心情,或到山下买些日用品,有的还会趁机娱乐一番。可是,朱说连续两个沐休日,都是在他那狭小的房间看书的。
可是,那一次的沐休日,朱说却不顾万麒的冷眼,提出想跟他们一起去李静那里。
以往的沐休日,他们到了李静家里,李静即使是让他们各自随意,之前也会见见他们,寒暄几句。可是,当天,李静却关在书房没有出来见他们,甚至让红嬷嬷传话说不想被人打扰。
那一天,几人就在李让的房间消磨了一天时间。
由于李静午饭时间都没有出书房,下午的时候,几个人的情绪都不太高,表情都有些恹恹的。而且,房间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氛,摩西看向朱说的眼神,有着明显的不快。万麒的神情,李让一向是猜不出来的,只是觉得比以往更加古怪了。
朱说自己好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的样子,虽然也在看书,也在对弈,却有些心不在焉,总是看向种了一方蔷薇花的窗外。那花,是摩西喜欢的,李静专门到番町为他买来了种子,由他与李和两个人培育出来的。
那种艳丽的满身是刺的鲜花,李让一直觉得太张扬、太凌厉了。李让喜欢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跟李静额间的那个胎记一样的花型。
可是,他的窗外,正是院子里采光最好的一方土地,而且整齐干净没有种植其他的花木,搬开那个微型假山,李和与摩西就选定了那一方土地种蔷薇花。
李让直觉里,朱说也是不喜欢那种艳丽凌厉的花木的。可是,一天的时间,尤其是过午之后,朱说看向窗外花田的次数越来越多,开始时面上还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越到后来,就只是单纯的张望,似乎眉宇间还添了隐隐的褶皱。
等到夕阳西下,红姑叫他们用餐时,朱说放下手中的棋子轻轻吐了口气,李让才明白了,朱说看得,不是窗外娇艳的花朵,而只是,照在花田的日影。
晚饭桌上,朱说被安排在了末座,作为李静这里最生疏的客人,他本来该被安排在左上首的尊位的,可是,不知道万麒与红姑说了些什么,最后安排座位时,朱说就被排在了末座。正好与主位的李静遥遥相对。
李静晚餐吃的极快,她径自吃完之后,没有等其他人,就起身离开了。
席间几乎没有动过筷子的朱说,也在李静离开后,跟几人告罪离席。
李让想追出去,却被摩西拉住了手腕,并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坐在那里。坐在李静左边的万麒,在李静离开之后,失了平日餐桌上的优雅,把一个丸子用筷子戳成了几瓣。
晚餐过后,摩西和万麒没有回各自的房间,而是跟着李让去了他的房间。路过书房时,两人目光都在门板上停滞了片刻。
李让只是不知道因由,但是,两人反常的表现,还是让他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几人在李让的房间待得无聊。万麒与李让对弈频频自伤棋子,摩西看书也心不在焉。
李让便提议去书房把李静叫来,几人一起玩会儿摩西自制的扑克。
两人神色僵硬的点了点头,一向黏着李静的摩西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万麒更是,拨乱了棋子干脆半躺半倚在榻上。
李让只得自己去书房。他并没有敲门,而是径自推开了房门。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但是,他还是止不住这样做的欲\望,好像小孩子炫耀一般,为了在朱说面前显示他与李静的亲近。
如果时间倒流,李让情愿自己敲门了。那样,他就不会看到让他不悦的画面了。李让推开房门,在书案前并没有看到人,视线往左一瞥,只看到了朱说的背影。他才要张口唤朱说,却见他手中拿过一条宝蓝色的发带,那条缎带,还是李让跟李静一起去买的,他自然认得。
李让定在那里,看着朱说胳膊绕环的背影。看着他身子退了半步,为李静整理缎带上的蝴蝶结,看着李静回身对朱说微笑。
在李静视线瞟过房门时,李让慌忙的关上房门,快步离开。
其实,朱说与李静,两人之间并没有做什么逾矩的行为,只是朱说为李静束发而已。可是,李让却忍不住逃开了。
李静的头发太过顺滑,而且,数量比别人还多,她的一个发根,能长出两根甚至三根头发,加上她的手习惯了握剑不习惯握梳子,每次梳头,李静都会号区很长的时间。即便那样,有时也会不慎留下一缕半缕,必须重新扎住。
几年前在李家李让缠着李静与她同塌而眠的时候,好几次就见到李静对着铜镜为那一头秀发苦恼。
一向不喜欢自己的事假手他人的李静,也有几次,实在无奈了,会让红姑帮她束发。
李让的头发,在家的时候,是天璇帮他梳的,在书院,是天权帮他梳的。
被人伺候着梳头穿衣,在李让,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伺候别人穿衣梳头,自然也被他理所当然认为是下人才做的事。
所以,李让从来没有一次为李静梳头。除了心理上的原因,还因为他那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手,其实从来没有做过穿衣束发这样的事。
以前,红姑为李静束发,李让也没有觉得有那样的视觉冲击性。可是,朱说为李静束发,李让却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别扭。
李让欺骗自己说那是因为自己敬仰的友人做了小厮丫鬟的事,他不想让对方发现他看见了难堪才离开的。
抚在栏杆上换了好几个深呼吸,李让才勉强稳住情绪回了房间。只跟另外两人说李静在练字,让他们自己先玩儿。
两人对于李让的答案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情绪,甚至,李让脸上僵硬的笑容,两人也视若无睹。三人一起玩扑克,玩得是年前守岁的时候,李静一起玩过的斗地主。
李让本就心不在焉,加上不熟悉规则,一遍遍的输。弄得摩西和万麒,都不想跟他一组,而争着抢地主。
在李让慢慢放开投入游戏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哭声。李让的房间,就在李静书房的隔壁,李静的放声大哭,三人听得尤为清楚。
只是,三人从来没有见李静哭过,别说是大哭,就是嘤咛抽泣都不曾见过。因此,初始,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顿了片刻,继续出牌。
李静的哭声持续着愈演愈烈,虽然因为情绪激动声线有些改变,但是,熟悉李静的三人,还是听出了那是李静的声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万麒,摩西和李让也随即撂下手中的纸牌出了房门,连住在厢房的钱家父子都被惊动了。
李让随着万麒进书房,看到了李静趴在朱说的怀里痛哭。那样的李静,丝毫没有顾忌的放声大哭的李静,丝毫不顾忌的主动依偎在别人怀里的李静,都是李让没有见过的。他一时怔在那里,瞠目结舌,心痛难耐。
不知道是为李静的伤心心痛,还是为李静选择对初始不满一月的朱说敞开心扉而心痛。
被摩西拉着离开书房时,李让恍惚的不知所以。
三人约定,如果隔天李静不主动提及,他们就不提及李静刚才失态痛苦的事。
之后,李静与朱说之间,并没有如李让预想的变得更加亲近,反而更加生疏了些。
这种生疏,主要是来自李静这一方面的,她对朱说,变得客气而礼节繁复起来。尽管,李静的很多礼节顾忌既不符合她的性格,也不合时宜。
只是,这些,李让都不再看了。他去找朱说请教的次数,也变少了。
经过了那一夜,李让知道,他再也不能哪怕是自欺欺人的说,“我的静,我最亲近的双生弟弟静”了。因为,李静既不是弟弟,也从来没有亲近过他。
中秋节前三天,李让就坐上李家派来的马车回了李家。这一次,他临出书院之前,甚至没有向李静告别。自然也没有以往的象征性的邀请。
不同于李让的退让。万麒对李静,却是更加亲近了。虽然他依旧是毒舌,可是,里里外外,对李静的维护照顾却是丝毫不掩饰了。以前的他,不着痕迹的做的事,经过了李静家别院的那一夜,就干脆做得明显了。
李静的随性,以及她对朱说的那种因为别扭心态而表现在言行上的闭目塞听,万麒都切切实实的利用了。
中秋节,书院沐休三日,八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
可是,李静却在书院待到了十五的早晨才离开,原因,自然是要跟着朱说学习练字。
但是,李静离开的时候,既没有向朱说告别,也没有要送他月饼的意思。
李静回别院牵了马,准备和摩西一起去秦家看看。万麒这次倒是没有跟着她,李静本来还觉得意外,因为,自那日送砚台以来,万麒一天中清醒的时间,几乎都待在她身边,还强拉着她一起去上课,跟书院其他的学子交流。
李静其实是不想跟那些用有色眼镜看她的人相处的,不过,为了了解一下朱说作为一个儒生身份的心态,加上她实在是拗不过万麒的强势的热情,李静就跟着万麒,作为书院的书生的身份,更加迈进了一步。
这件事所带来的结果之一,便是让李静在理解朱说的道路上,往歧路上渐行渐远;结果之二,就是李静的作息,不得不改变,由于白天大部分时间与万麒在一起不能看书,已经暗下决心要在古文上面有所涉猎的李静,只得在晚上挑灯夜读。每日读到子时、甚至丑时。
好在,李静已经习惯了晚上打坐练功。早晨槛着房门睡懒觉也没有人打扰,她在白天,也没有昏昏欲睡、精神不济的状况。
而且,因为挑灯夜读,李静晚上出恭,回房时发现朱说房间的灯总是亮着,偶尔,还会拿着夜宵到他的房间小坐一会儿,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尽管,她问得那些问题,太过周正,与“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气氛格格不入,不过,这也算是绕了一条远路加深了她与朱说之间的羁绊。
虽然,按照她的性格,更适合走直球的。
但是,由于李静对“恋爱”的纸上谈兵的形而上的理解,以及她对朱说那种太过深厚浓烈的承诺的下意识的畏惧,让他们之间的情路,渐渐的有九曲十八弯,甚至最后可能进入迷宫找不到出口的错综复杂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