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骑在马上, 分明是明丽的春光,微风拂面,鸟儿鸣啼, 她的心中, 却是难掩酸涩。
从朱说告诉她要赴京赶考, 到最终一行人上路同行, 期间过去了二十一天, 这二十一天里,李静明显刻意地躲着朱说,因为进京日期将近, 大家有许多手续、通关文碟要办,还要准备一些介绍信和向京中官员的拜帖之类, 入京后的住宿, 也要提前写信定下来, 凡是住在官家为各地学子统一安排的驿馆的书院学子,都要统一到戚院长还有应天府主簿那里登记造册, 等东京发来了住宿安排,才能启程。
虽则朱说一贯的内敛稳重,可是,二十年寒窗苦读,如今眼下就要进京, 他心中自然也有些紧张忐忑, 虽则每日仍旧读书甚至为了安静心神习字, 却是静不下心也抽不出时间来教授绝对不可能奔赴考场的李静。
李静考学究时, 本就有些犹豫, 可是,毕竟乡试只限州府, 且李家的后人,金榜高中,不过是个空名,按律不能入朝为官,即便他日李静女子身份被揭开了,只在应天府里,不及天听,也不算欺君罔上。因此,为了陪同摩西,也为了验证一下自己,她就去了。
如今,入京赶考,虽则取得学究资格都可以参加秋试,李静却是再没了那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量,自然,更加因为她惨不忍睹的乡试成绩。
李静此次跟大家一起进京,一则,她不放心摩西,虽然她家在京城没有任何势力,那个李家后人的身份甚至还有些敏感尴尬,但是,她一身武艺,加上她的身份虽则尴尬,除了没脑子的人,即使在京城,怕也没人轻易敢动她,以及,她的人;二则,她这几年处得朋友都要进京,尽管此番秋试之后,个人或高中或落榜,大家终究也要分开,能在多聚一段时间,她还想多聚一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大家在身旁的日子;三则,刘禅听说他们要进京,早在半个月前就辞了书院的教职入京准备,说是要带着李静游遍汴京,李静,本身还有一个心愿,去京城见柳永或者苏轼的心愿,虽已经没有最初强烈,却也始终是她心中的一个想望。京城不比宋州,她要出入瓦肆勾栏,有人作陪,自是好些。
当然,内心深处,李静其实清楚得很,其他再多原因都是借口,此次进京,最主要的目的,她还是想跟朱说多相处些时日。
但是,在朱说应试这样的关键时刻,她又怕打搅到他,因此,虽是一起进京,李静因为不参加秋试,并不能与他们住在一起,李静也决定了,即使去驿馆找摩西、万麒他们,她也不去打扰朱说,只要远远看着就好。
这样的心情,加上之前的顾虑,让李静虽是最终于朱说同行并骑了,却依然没有精神。
中午停下来在一处茶棚歇息就餐时分,李静看着马车中下来的人,眉间的莲花,由愁苦的奄奄一息变成了错愕与愤怒的生机绽放。
“芳儿,你昨日说你不舒服不来送行,为什么会出现在车厢中?”马车中被万麒挽着一只手扶下来的,正是如今年方十八,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大龄剩女”的秦芳。
自那年春节到李家探望李静之后,以后,李静的沐休日,秦芳便隔三差五经常到她那里,有时还要小住几日。
一年前秦勇从海上回来,因为遇到海盗受了些伤,虽经管白竭力救治,命保住了,腿却断了一条,他坚持安了假肢,虽能步行,却不再适合漂泊。
秦勇还好,人回来了,他的长子秦广,为了护住慌乱的秦汉,被海贼打入了海中,其后苏长山曾派人打捞数日,终究连片衣角都没有打捞上来。
秦勇提前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楼寒,让他知会镖局的人有个心理准备。李静当日正好去秦家看望云娘,看到了楼寒在校场没来得及藏起来的信。
最终,两人商量着,这件事,先瞒着朱氏和云娘,给尚在广州修养的秦勇去了信,说秦广被海上生活吸引,想趁着年轻,在海外闯荡几年,毕竟,没有找到秦广的尸体,大家心中都想存着份希望,即便希望破灭,五年十年之后,再说出来,不管是云娘还是朱氏,心理上也能有些准备,就如黄蓉骗杨过说小龙女被南海神尼带走,并定下了十六年之约,一个道理;而秦勇的那支断肢,李静想着,最好说成是被毒舌咬伤,毒素蔓延太快,为了保命,不得不截肢。
漏洞百出的谎言,在年末秦勇跛着脚、秦汉一张褪去了少年稚嫩轻浮的脸上面无表情、眼含血丝出现在镖局门口时,等待的朱氏和云娘,神情中都有了怀疑。可是,两个人,这个时候,都情愿相信这个谎言,相信秦家那个性情豪爽、孝敬长辈、疼爱妻子的长子还活着,相信秦海现在不是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遗腹子。
由于秦广归期不定,秦汉本来说好的亲事,就推了,三年前临行之前对婚事满怀期待的他,当时只是梗着脖子说想要大哥来参加他的婚礼,不知道大哥想在外面闯荡几年,不想耽误了对方小姐的年华。对方十三岁与秦汉定亲,等到及笄,秦汉又要去海上闯荡,再等了三年,他回来一句“不想耽误小姐的年华”就悔婚了。不仅聘礼收不回来,秦家还额外做了聘礼三倍的赔偿,又由跛着脚的秦勇腆着一张老脸出面多次到对方家中请罪,才让对方没有把悔婚的秦家告上衙门。
秦汉不想成亲,秦芳也趁机更加坚定地回绝了第N个求亲者,说她也要等大哥回来。
朱氏和秦勇,都觉得不妥,但是,两人暂时都没有精力和心思来劝慰秦芳。
之后,李静去秦家去得频繁了些,不能说是看望云娘,也不能说是找秦汉比武切磋,更加不能说是到除遭子丧又承受着欺瞒儿女儿媳的痛苦的秦勇膝下撒娇,只能以找秦芳为借口。
李静念着秦芳失了长兄庇佑,一心想着要把秦广能给的不能给的关怀疼爱,都给了这个小妹妹,对秦芳就比往日亲近了许多;本就对李静情根深种的秦芳,得到李静这样的对待,心中的欢悦自是难以胜数,腼腆的性情,在李静面前,也开朗了许多,甚至不知不觉间,学会了撒娇任性。
李静虽不喜应对同是女孩儿的秦芳对着她撒娇,但想到曾经对她许诺秦家就是她的家,秦家人就是她的家人,如今生死不明,或者说,或许已经葬身鱼腹死无全尸的秦广,对秦芳,不自觉间便多了几分温柔包容。
不得不说,人,都是惯出来的。
曾经那样腼腆怯懦的秦芳,在李静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不仅学会了撒娇任性,还学会了先斩后奏,甚至学会了联合心怀叵测的外人来欺骗她。
李静这句话,质问的是秦芳,愤怒的眼神,却扫向秦芳和万麒两人。
果然,开口解答的人,也是扶着秦芳下车之后,仍握着她的手腕不放的笑得丝毫没有思过之心的万麒:“秦姑娘担心你到了京中无人照料,煞费苦心想出了这样先斩后奏的方式,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你不感激她也就罢了,怎么还当众对她一个女孩子大吼大叫?”
李静看着站在万麒身边一脸“表哥你又欺负我”的表情的秦芳,咬了咬牙,从万麒手中扯过秦芳的手腕道:“芳儿,上马,我送你回家。”
李静说着,抬脚迈步,却迈不动。
秦芳一只手腕被她拽着,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了万麒的胳膊,而万麒,看似悠然,实则另一只手都泛起了青筋抓住了他那豪华马车的窗沿。
李静看着万麒狠狠地道:“万麒,松手。”
万麒仍是一脸无害地笑着道:“你看到了,是秦姑娘抓着我,不是我抓着她。你要想带她走,该叫她松手才是。”
万麒本来声线就有些细嫩高亢,他还特意拔高了半个音节,坐在茶棚吃茶歇息的人,一时之间,都停下了手上口中的动作,把目光转向了他们。
秦芳虽然穿着男装,可是,大概是为了遮掩发育得很好的□□,没有穿窄袖收腰的衣着,反选了宽袍长袖,她的一头秀发,虽用头巾裹住,但是,为了爱美,小姑娘双鬓留了两缕细发,她的身高,以及她那常年戴耳环被撑开的耳洞,加上万麒刚才那一声“秦姑娘”,只要长眼睛、长耳朵的,都知道她是女扮男装。
万麒那句话又是充满暧昧,李静不想路人拿异样的眼神看待秦芳,只得压低了声音道:“我暂时不送你回家就是,放开万麒,自己坐回马车中。”
待秦芳坐回马车之后,李静特意选了角落的一张桌子,拉万麒坐下道:“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你们两个不合适了吗?就算芳儿年纪小不懂事,你什么身份多大年龄,看不出她不适合进你家门吗?我就不相信你要是有心拒绝芳儿还能缠在你身边,你怎么就跟她越走越近了!”
这件事,李静初是暗示,后来明白着跟万麒谈过一次,万麒当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或者是这么些年被李静的迟钝和自己惹下了事端却尚不自知气得,当下不阴不阳地回了她一句“她要靠过来,我难道还能推开她不成?到时你家娇滴滴的表妹受伤了,你不是又要怪我不够温柔婉转。我对她没意思,看在你的面子上,最多也就答应你不对她主动出手,其他的,我没有义务为你做。”
那次之后,李静知道万麒又被触了逆鳞,只是自己这方面多加留意,减少两人接触的机会,再没跟万麒提过此事。
如今,她再次提及,还把话说得这样直白,言语间满是责怪,万麒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瞥了眼不远处的朱说道:“身份是不合适,要想进我万家的门,少说也得是郡王家的小姐。你放心吧,我不会碰你的宝贝表妹分毫。眼前就有合适的,我哪里会舍近取远。只是,别总说我,你自己也该知道,有些人,身份年龄甚至人生的志向,与你,更是大大的不合适。你也别这再这样不清不楚地拖着了,干干脆脆的了断,各过各的桥,各走各的路。”
李静虽挑了与朱说摩西他们隔了两桌的桌子,不过,万麒刻意提高了分贝的声音,她相信朱说,甚至茶棚另一角的人都能听到。
背对着朱说,李静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想到她几日前的沉默逃避,再联想她刚才劝万麒的话,分明没有做亏心事,李静莫名就脸红了。她眼神闪烁着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桥啊路啊的,你分明知道我说得不是那个意思。不•••不管怎么说,芳儿待字闺中,你即便真的倾心于她,也该注意一下,考虑考虑她的名声。”
万麒捏着茶杯的手发出“啪啪”地响,脸上笑容却愈发灿烂道:“若说名声,比起秦姑娘来,你不觉得更该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吗?我对她做得,可不足对你做得十一。天冷了给你置办衣服,天热了往你房间添置竹席冰块,你喜欢弹琴,我动用万家在全国的力量为你搜集古老失传的琴谱,你喜欢吃榴莲,我每每隔三差五亲手剥来送到你面前,你跟魏元方比武受伤,是我把晕厥的你抱回了家,以后你每次不舒服,我都提前把最好的补品补药送到舅舅那里,你表哥下落不明,你扑在我怀里哭,从我们相识,除了我加冠那一年,哪一年的过年,我没有陪在你身边?”
这话,万麒倒是压低了声音说得,他一旦真的动怒了,虽则任性骄傲不分场合,那份平时做出来的娘娘腔的姿态,却会敛去八分,连带着,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李静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朱说有没有因为她之前的态度被刺伤,有没有对她这个人失望,突然听到万麒低沉的告白,一些过去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一些她曾经以为是朋友之间理所当然的情景,一股脑冲到她脑子里,与她之前想得事情搅在一起,让她看向万麒时,除了错愕,便是呆滞。
半晌,李静声细如蚊的挤出一句话道:“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这句话,别人说来,或许是借口,可是,李静说来,却是完全发自真心,是解释,也是委屈,当然,也含着自责。
因为一直把你当朋友,所以,没有嫌隙的接受了你的赠与;因为一直把你当朋友,所以没有看到你对我可能存了别的心思;因为把你当朋友,所以,不自觉间可能给了你幻想,可能伤害了你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