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良,你坐。”项庄肃了肃手。
百里贤便一甩袍裾跪坐到了矮榻的另一端。
沉吟了片刻,项庄最终还是说道:“子良,赢妃死了。”
面对百里贤,项庄并不想有所隐瞒,赐死的就是赐死的。
百里贤骇然,遂即化为一声轻叹,叔孙父子串连京畿、吴郡两地官员借请封世子项治阻挠迁都洛阳之事,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这个百里贤是知道的,他也能猜得出来,诗曼宫的赢妃必然是参与了这件事的。
大王虽然没说是赢妃是怎么死的,但她多半是被大王赐死的。
对于赢妃今日的下场百里贤是早有预料,因为这个女人的权力欲望太强烈了,尽管她极力地想要掩饰这一点,但她的这点微末伎俩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大王呢?作为国君,最忌讳的就是内外勾结,赢妃竟与叔孙父子暗中勾连,大王又岂能饶她?
“望儿最近学业如何?”项庄忽然问道,“他的书法怎样了?”
随着项庄后宫的日渐宠大,他的子女数量也在持续增加,迄今为止,项庄已经有了二十九个儿子外加十八个女儿,其中最大的项政已经成年,最小的那个好像是前几日才刚刚降生的,出于保护太子的考虑,项庄对这些子女很少过问。
有句话说得好,最是无情帝王家,项庄并不想当个无情的帝王。但他的确做不到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给予自己子女足够的父爱。因为他是国君,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一句无意间的话都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影响。
打个比方,如果项庄对某位世子过于宠爱,这位世子的母亲就会母凭子贵,这位后妃的父族就会得势,然后大臣们也会争相揣摩上意,进而争相结好这位世子,久而久之,这位世子身边就会聚集起一大股势力。就会严重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届时,既便这位世子没有权势欲望,既便他不想当太子,可聚集在世子身边的官员勋戚们也会挟裹着他往着闯。逼迫着他把太子拉下台、取而代之,而这,便是祸乱之源!
所以,为了防微杜渐项庄只能疏远自己的子女,竭尽全力扮演一个无情的父王,其中的苦楚和孤寂,恐怕只有项庄自己才能知道了。
不过这次赐死赢贞,却使项庄对项望产生了浓烈的愧疚之情。
百里贤慌忙回答道:“回禀大王,公子望的书法已经小有成就了。”
百里贤只说项望书法小有成京,而绝口不提学业。项庄便知道项望还是不爱读书,只是沉迷于书法之中,不过转念一想项庄也就释然了,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项望沉迷书法而不喜兵略政事,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至少太子就不会忌讳他。
百里贤忽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当下说道:“大王,天放尚在辽东。”
项庄闻言顿时瞳孔微微一缩,他当然听得出来百里贤的弦外之音。蒙殛素来以赢氏守护者自居,当年在九原,三千老秦铁骑之所以投效楚国,也是因为赢贞,若是知道赢妃已被项庄赐死。蒙殛还不知道会有何反应呢。
而这,也正是项庄所担心的事情。
项庄并不担心骁骑军会跟着蒙殛造反。事实上,骁骑军的主体是江东子弟,当年从九原追随项庄的三千老秦子弟,死的死、残的残,在骁骑军中已经只剩不到百人了,所以蒙家父子既便想造反,骁骑军也断然不会追随他们。
蒙殛更不会造反,蒙家世代以忠义传家,其操守绝不是假的。
要知道,蒙家子弟素来恪守忠义之祖训,从蒙骜到蒙武,再从蒙恬及至蒙殛,无不是忠义两全、节操高尚之辈,昔日在九原,蒙殛就已宣誓效忠赢氏及项氏,那么今日,他就绝无背叛项楚的可能。
项庄唯一担心的就是,蒙殛会因为赢贞的死而萌生死志。
因为不管怎么说,蒙殛都算是先秦遗民,他虽曾立誓效忠项氏,可赢氏血脉才是他真正的守护对象,现在赢贞死了,赢氏血脉已经绝了,那么他的宿命也就完成了,依照蒙氏忠义传家的祖训,其自杀明志的可能性还是相当高的。
蒙殛忠勇节义、有勇有谋,项庄委实不愿失去这样一员大将。
百里贤当然也知道项庄在担心在什么,当下说道:“大王,此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天放早晚必会知道,不如臣去一趟辽东吧?”
“也好。”项庄点头道,“你把望儿也带上,到了辽东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臣知道。”百里贤轻轻颔首,大王让他把公子望带上,其用意可想而知,就是想让蒙殛知道,赢妃虽然死了,可赢氏血脉并没有绝,公子望的身上毕竟流淌着赢氏的血,认真计较起来,公子望至少有一半的老秦血统。
“二弟,最近你的骑射大有长进哪?”
“兄长,你就别笑话小弟了,小弟的骑射哪能跟你比?”
“嘿嘿,要说骑射功夫,你我兄弟在大楚的年青一辈中那是鲜有对手,便是高朗、庞铮那两个家伙,你我兄弟也是不怵,可是跟那头天狼比起来,却还是差得远,不过听说由侯的骑射功夫还在那头天狼之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当年在济水,由侯险些两百步外一箭射杀齐王。”
“是哦,那次虽说没能射杀齐王,却也把齐王射成重伤,并且从此落下了病根,结果第二次淮泗大战,就在阵上因为箭疮崩裂而死了。”蒙远说此一顿,又握紧铁拳大声道,“将来为兄也定要在战场上射杀敌国君王,绝不能输给了由侯。”
蒙辽也道:“你我兄弟还得努力,先赢了那头天狼再说。”
蒙远点点头,忽又说道:“对了,这次父亲找我们啥事?”
“谁知道?”蒙辽摇了摇头,又指着前方道,“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遂即兄弟俩大步走进了蒙殛的行辕,一进门,便看到大堂里烟云燎绕,父亲蒙殛、叔父蒙铿面北而跪,而正北香案上则摆放着四方牌位,定睛看去却是高祖蒙骜、曾祖蒙武、祖父蒙恬、叔祖蒙毅的牌位。
“还不跪下!”蒙殛闷哼了一声,大声喝斥。
蒙远、蒙辽对视一眼,屈膝跪到了蒙殛、蒙铿身后。
蒙殛手持信香,照着四块牌位恭恭敬敬地叩了九个响头,蒙铿、蒙远和蒙辽也纷纷跟着叩头,行过大礼,蒙殛才起身将信香插到了香案里,然后说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今日请出你们的英灵,却是因为我蒙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了。”
蒙远、蒙辽面面相觑,蒙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这是怎么说的?
蒙铿轻叹了声,说道:“军师已经到了辽东,刚刚得知赢妃已被大王赐死了。”
“赢妃被赐死了?”蒙远、蒙辽闻言愕然,但也仅仅只是错愕而已,他们不像父亲蒙殛对老秦有着无法抹去的深刻记忆,小兄弟俩却是生在江东,又长在江东,从小接触的都是楚国人事,对于先秦赢氏其实是没什么感情可言的。
蒙殛转身示意蒙铿以及蒙远、蒙辽起身,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远儿,辽儿,我蒙家世代以忠义传家,你们高祖、曾祖以及祖父皆为老秦之臣,他们都做到了为秦而死,为父之所以在九原苟活,也是为了守护最后的赢氏血脉。”
蒙铿补充道:“你们应该知道,赢妃便是最后的赢氏血脉。”
蒙殛叹息道:“唉,如今赢妃已然被大王白绫赐死,赢氏最后的血脉已然断绝,为父的使命也已完成了。”
蒙远、蒙辽勃然色变,急道:“父亲,你意如何?”
蒙殛摆了摆手,淡然微笑道:“我儿莫慌,先听为父把话说完。”
待蒙远、蒙辽稍稍镇定下来,蒙殛又接着说道:“为父是先秦遗民,所以,守护赢氏血脉是为父的宿命,但你们不一样,因为赢妃嫁给了项王,我长城军团也归了楚,所以你们生下来就是大楚的臣民,你们要守护的是项氏而不是赢氏。”
蒙远肃然道:“父亲,孩儿定会像父辈守护赢氏那般守护项氏。”
蒙辽也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沉声道:“父亲,孩儿也是如此。”
“好,不愧是我蒙家的子孙。”蒙殛欣然点头,又道,“不过,为父还是要你们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立誓。”
蒙远、蒙辽当即举起右手,齐声道:“孩儿以列祖列宗的名义立誓……”
蒙殛肃然道:“我蒙家誓以守护项氏为宿命,绝不因为势易时移而失义变节,定当以先祖蒙恬为榜样,虽被君上赐死亦毫无怨言……后世子孙若违此誓,生、逐出族藉,死、不得入祖坟及宗祠。”
蒙远、蒙辽相顾凛然,这可是毒誓了!
华夏人历来崇拜祖先,对于血统名份看得极重,所以,逐出族藉、不得入祖坟宗祠可说是最严重的惩罚了。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还是神情严肃地跟着念道:“我蒙家誓以守护项庄为己任,绝不因为势易时移而失义变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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