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双月一白而大,一红而小,依旧高悬相对,这使得夜幕下依旧保持了相当的可视度,沛县西南二十里的黜龙军军大营南侧们这里,虽然士卒们早已经安歇,但庞大的军营和夜间的执勤活动,外加燥热的天气,却使得整个大营弥漫着某种不知道算是躁动还是活力的氛围。
这说明夜间噤声令执行的不够严格。
这个时候,数名腰中悬铃的皮甲哨骑飞驰而来,径直抵达大营侧门,然后喊出了今夜口令。
来人是白沛熊和大小洪,尽管他们水土不服,尽管他们是贾越营中的队将与伙长,但专修寒冰、弱水真气与马术精良的特质还是让这三名来自北地的武士承担起了贾越营斥候与信使的任务……而就是这么几位奇经高手,来到军营下马后,却根本来不及点验身份和汇报军情,反而是各自接过一大碗冰镇的凉茶加盐水灌了下去,然后方才活了过来,却又让人赶紧照顾马匹。
这时候,方才走了程序,展示了军牌,验证了身份,入了大营。
既入大营,便有人接引过来,然后寻到贾闰士,由后者引着往中军大帐而来。
说是中军大帐,却没有入帐……实际上,沿途走来,满营军士军官都只支着大帐,敞着来睡,篝火也都摆的远远的,生怕它烧起来似的……抵达帐后,三人跟着贾闰士一转,却迎面看到张首席与白大头领两人一灰衣一白衣,双双立在帐侧空地上望月嗟讶,闲谈着什么,再加上一股寒气无端涌来,也是心中啧啧称奇,之前一路焦躁也都莫名压了下去。
“如此说来,只是一场乱战?双方并无胜负?”张行认真听完后反问道。“损失也都不多?”
“就是这个样子。”白沛熊的语气也有些无奈。“昨天傍晚遇到的,萧县西边有个河湾,单大头领他们从河湾过了河,河湾南边又有个树林,视野被遮蔽,根本不知道官军正从东面过来,当然官军也不知道我们在西面渡河,当时是傍晚,暑气不减,两边人都是长途跋涉,看到河湾的树林子,就都往树林子里钻,结果就在林子里撞上,仓促一场乱战,然后单大头领与梁头领两人稍微整饬了几百骑从林子外侧披甲一冲,对面也腾起来三个凝丹……各自试探几招拿不下,就趁着天黑各自往后退了,营寨都是半夜立的。”
“都无战意。”张行点头以对。
“是这意思……”白沛熊点点头,然后继续来言,却又言语有些小心。“单大头领还让我告诉首席一件事情,那就是渡河恐怕没用。”
“怎么讲?”
“从上旬开始,各处水流就越来越小了,浅滩也越来越多,即便是汴水这样的大河,也到处都是可以直接趟过去的浅滩了。”白沛熊如此解释道。“这次渡河他们就直接找出来四处,我回来的时候专门挑了一处验证,确实如此……所以,过不过河意义不大,因为汴水各处是通畅的。”
张行听完,怔了半晌,也只能摆手:“辛苦白熊和大洪小洪了,先去歇着吧。”
白沛熊和大小洪也只好拱手下去。
而人一走,张大首席便望月失神起来,白有思在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的闲谈也就此中断。
话说,战争中遇到一个顶尖聪明的对手,当然很难判断出对方的战略战术意图,但如果遇到一个糟糕且愚蠢的对手,那就……更难判断了。
张行被人认为是聪明人,司马正也肯定不笨。
但是,这两位年青一代英杰以统帅之身开启的初次对决从一开始就充满着力不从心、失控与笨拙不堪。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这个鬼天气,此时正是一年之中天气最炎热的时候,而今年淮河以北又普遍性干旱缺雨,这使得战马和人动辄中暑,甲胄穿身上一个时辰宛若受刑,斥候只能早晚出去,一个通了任脉的寒冰真气奇经高手费劲全力不能让自己睡的舒坦,最大作用反而是给大家的凉茶与酸梅汤降温。
一句话,部队能力和军事活动的限制非常之大。
其次,是战争的开端比较意外,黜龙帮对琅琊的统治从一开始就不稳是大家都知道的,但突然间爆发出这种事情,逼得双方都赶鸭子上架,行事仓促也是事实。
可与此同时,双方兵马偏偏越聚越多,战都也随着双方的兵力配置与运动不可避免的出现。
毕竟,甭管双方行动有多笨拙和仓促,这都是天底下最大的一股反贼跟眼下朝廷最强大、也是最后几支重兵集团之一的摩擦,仅仅是摩擦就有可能引发山崩地裂的,所以谁也不敢怠慢。
那么这种情况下,战局发展往往会有一种让人啼笑皆非却又心生无力的结果。
就好像白沛熊汇报的这件事情。
六月十六日,也就是昨天上午,随着雄伯南率领一大批掉队士卒和援军抵达前线,稍微充实了兵力,留县大营这里便迅速通过了讨论,下令让单通海率众五千离开汴水和菏水汇集而成的三角区,渡过汴水到南岸安营,以开辟新的战线,好加大对彭城(就是徐州本据)的威胁。
毕竟,彭城虽然就在汴水和菏水的交汇点上,但城池本身却在汴水南岸。
这件事情从军事计划层面来说,无疑是充满了果断和勇气的,放在以往就是战局上的胜负手。
而徐州的调整部属也非常得当,后续援军一到,立即心有灵犀的派出了三位凝丹高手在内的足量援兵顺着汴水往西去,准备填充上汴水南岸的防御空间,也是滴水不漏。
这个时候,双方于傍晚时分猝然相逢于南岸,理论上应该是一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戏码。
但事实上就是,两家都没有什么决死之心,双方都不愿意自家优秀的儿郎在这种状态下轻易送了性命。
更可笑的是,刚刚渡河过去,便发现渡河的意义已经大大减弱——如果汴水和菏水可以从容让大部队在任何一个战场河段通行,那还开辟个鬼的新战线?
“可以让单通海撤回来。”
一大早上,借着清晨凉风的众人尚未结束“帐前食”呢,看了军情汇报的徐世英就在拼起来的长条桌子前给出了建议。“看看对方会不会趁势从汴水南岸往西来取这个空档,若来,说明对方对汴水的情况不太清楚,到时候我们就集中兵马再越过汴水,吃下这支部队。”
“可行。”周行范立即表达了赞同。
“就这么办!”伍惊风也迫不及待认可了这个方案。
“无论如何要打一仗!”刘黑榥也迫不及待。
“我觉得没必要。”翟谦犹豫了一下,难得主动发表了与众人不同的反对意见。“天太热了,士卒太累了,没必要折腾。”
“翟老大。”伍惊风耐着性子解释。“这不是折腾,徐大……徐大郎的意思是说,现在汴水能够大规模通行的情况我们掌握了,可官军未必掌握,所以拿单大郎的兵马回撤做个诱饵……他中计了自然好,不中计我们也没损失。”
“我知道徐大郎什么意思。”翟谦瓮声瓮气来答。“不就是赌吗?赌官军知不知道水情……可我的意思是,且不说官军是本土作战,很可能早就知道,便是不知道,也没必要再这么折腾!”
“这话怎么说?”就在对面,宛若小山一般的伍常在忽然放下碗,挑眉来问。
“能怎么讲?”翟谦丝毫不惧。“诸位凝丹朝上的,护体真气一开,什么都不怕,却未必晓得下面军士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我都不敢让军士们晚间禁口,生怕憋得难受热的难受,直接营啸跑了……所以说,首席,我的意思就是,现在天这么热,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不要再折腾了,就在这儿对峙,等琅琊的偏师得手好了!”
“慎言!”雄伯南抢在伍常在再度开口前严肃出声。
翟谦微微一愣,但在看了眼雄伯南和伍常在后立即点头闭口,倒没了一开始的那股躁郁情绪。
“我其实也是这么想的。”雄伯南顿了一顿后,看了一眼闷不吭声低头吃饭的张行,然后继续来言。“我从后面跟过来,负责收拢掉队的兄弟,委实觉得兄弟们太艰难了……就不说那些寻常军士了,你们看那马围马分管,身子虽然弱,但也不是那种弱不禁风,而且还有点修为,结果如何,离开方与城第二日不就抬走回城里去了吗?我从后面赶过来,他还想跟来,走了半日又倒了,又送回去了……”
“他那是酗酒的毛病,怕热畏寒。”刘黑榥歪着身子侧靠桌上,忍不住吐槽自己那个新上位的老乡。“我当年也喝酒,发觉对身体不好后就少碰了。”
甭管刘黑榥的打岔,雄伯南和翟谦的反对是明明白白的,这是两位大头领,尤其是雄伯南的威望摆在这里,而且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一时间伍惊风和伍常在也都减了许多气势,不知道从何辩驳起来。
而紧接着,其他头领们挨个表态,二十来个人,却居然有七八人反对,七八人赞同,弄了个不相上下。
这个时候,众人理所当然的看向了张首席。
而刚刚吃完早饭的张大首席却并不应声,反而像个毫无主见的傀儡一样看回了徐世英。
徐大郎沉默了片刻,认真以对:“还是要打的。”
意见明确的双方一方振作,一方蹙眉,却姿态各异,全都屏息凝神来听。
“先说个啰嗦了许多次的前提,三辉至公,热是一起热,累是一起累,我们的难处对面也一定有,这点没问题吧?”徐世英认真来问桌上众头领。
周遭零碎几声附和。
“然后便是三个理由,首先,他们的难处比我们的难处多,比我们的难处大;其次,他们承受难处的本事比我们小。”徐世英继续来言。“换句话说,真要担心军心士气崩溃,是他们溃的多些,崩的快些……最后便是,如果徐州这里不来个狠的,让他们把注意力挪过来,兵力也调过来,偏师是很难得手的。”
“三条里前两个都没听懂。”翟谦有一说一。“不是说军资装备和兵源都是对面更好吗,咱们还一直担心粮食?”
“现在比的是下面军士的军心士气。”徐世英看着对方认真解释。“说他们比我们难处多、难处大,是因为他们是被动应战,这一点已经验证过了,他们但凡有个准备,都不至于连弃了三个大县……”
“这倒是……”
“至于说他们承受难处的本事小,不光从军资装备和兵源素质算的,还要算另一些东西……算什么?我问诸位,想要一个人死心塌地的当兵卖命,要怎么办?”徐世英侃侃而谈,不待众人开口,便兀自给出了答案。“依我看,这个时候就不要说大义了,而是要这些军士自家去问问自己,在这里当兵有没有向上的前途,有没有公平的赏罚,有没有能留给子孙后代的东西,也就是所谓世传的玩意?而这些,天底下没有比我们黜龙帮做得更好的了!”
张行眼皮一跳,继而真心实意的茫然起来。
“大魏要亡了,三年前看不出来正常,两年前看不出来那是脑子不够聪明、胆子不够大,从去年开始看不出来,那多半是身在此山中,身有所绊……换句话讲,徐州跟江都的那些底下兵士都是能过一日是一日,不晓得前途在哪里的,而我们的军士都是有盼头的。”
“至于赏罚公平,确实不好说,因为司马正的名声极好,他不光是对军士赏罚公正,还是难得对老百姓赋税徭役公正的,这一点,咱们半斤八两……但要注意,这是徐州大营的兵马如此,马上要到的江都援军未必如此。”
“还有世传这东西,对于最下面军士和伙长什长这些人来说,别的暂时是顾忌不到的,授田公平就是最大的世传,照理说司马正那里应该跟我们一样,但莫忘了,他们的军士主力是东都骁士,是关西的屯兵,他想世传,也没法在徐州世传……这一点,我们完胜他们。”
“总而言之,我们的军士绝对比他们的军士更能忍耐!这一战,真要是被天气给压垮,也肯定是他们先垮。”
“最后说粮食,我们是缺粮食,但缺的是整体的粮食,是缺这几天的吗?是缺这一战的吗?”
有点十胜十败那感觉了。
张行眼瞅着徐世英一番话下来,反对者渐渐偃旗息鼓,赞同者渐渐跃跃欲试,多少是有些感慨。
至于张首席的本人态度,从他要求徐世英发言便已经不言自明。
不过,他赞同主动求战倒也不是觉得自己一方有这么多的优势,而是身为首席,有不得已的苦衷——旱情、粮食,越是这种天气越要省粮食,而想要省粮食最好的法子便是尽快终结这一战,而终结这一战,也从来都不是指望着这里形成大的突破,而是要按照原定计划,不停的制造压力,给偏师制造更多更好的机会。
故此,张行想了一想,给出了答复:“徐大郎说的有道理,既然有战机,还是要克服困难来打的。”
雄伯南、翟谦几人都不再言语,军事计划得以推行。
不过,这次“帐前食”的争议也充分说明了问题,因为这个简单的军事计划本身并没有明显的漏洞,只不过是抓住新情报尝试诱敌罢了,或者说,形成反对意见的主要缘由跟军事成败本身并没有太大关系。
反对者们普遍性是在担忧基层士卒无法在这种天气下维系战斗力。
故此,张行虽然坚持了作战方案,却也不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正在扮演官渡时的袁绍,扮演赤壁的曹操,扮演淝水之战的苻坚。
一意孤行,结果一败涂地。
但是跟之前许多次一样,张三郎心中忐忑,行动上却坚决果断至极,吃完饭,军令便已经发出去了。
单通海别的事情上可能叽叽歪歪,但军事上却素来是果断勇猛一派,从不婆婆妈妈,故此,十七日,中午得到军令,下午时分,刚刚过河一整日的他得便立即率部弃营,折回了汴水南岸。
到了夜间时分,留县这里更是得到了单通海的传讯,官军已经抢占了黜龙军在汴水南岸的废营!
而且,单通海此时也已经获取了对岸三名凝丹高手的情报,乃是左屯卫所属左翼第一鹰扬郎将元礼正与右翼第二鹰杨郎将张虔达,而为首者乃是右御卫的左翼第一鹰杨郎将赵行密。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不是凝丹的鹰杨郎将外加一个监军,分别唤作司马士达和牛方盛。
“是对的!”
在众人的瞩目下,徐世英很快从参谋们那里得到了反馈,然后向一众头领做了汇报。“参谋和文书们核对了情报……这几个人里面既有徐州方镇所属兵马,也有江都直属兵马,但都驻扎在淮阳的泗水入淮口左近……他们顺着泗水北上抵达徐州,然后被派往了西侧,没有任何问题。”
“赵行密其实是成丹高手,河北人,早年凝丹后被迁移到关中居住,主要依附司马氏。”白有思忽然开口。“张虔达出身河东张氏,是江都那位圣人潜邸护卫出身;元礼正是前朝皇室,元宝存的族侄;司马士达不必多言,是司马正的三叔,那位圣人的女婿;牛方盛是东都南衙牛相公的嫡长子。”
众人愣了许久。
还是张行一声叹气,环顾左右:“诸位,这就是关陇的实力,也是我为什么打起仗来小心翼翼的缘故……赵行密就是没回来的徐师仁徐大头领,张虔达就是没天赋的张长恭活下来的样子,元礼正就是还没老成起来的慕容正言……而类似的人,江都那里有不下五六十个!大魏建国才二十余年,就算是硬生生把这天下给糟蹋没了,也还留着一些气象和骨架的!所谓天塌了、塔崩了,也能砸死人!
“这一仗,必须要快打、快了,绝不可在这里拖下去,否则就算是最后赢了,也要被大魏朝前期积攒的精华把我们耗死!”
话至此处,众将早已经凛然。
而张行顿了一顿,语气却莫名和缓了下来:“开战……就按原计划,今夜乘月出兵,我亲自去,雄天王留守,留守这里也要万万小心,因为对面留县那里是司马正!”
雄伯南起身,率先拱手:“谨遵首席军令。”
翟谦、徐开通、丁盛映等留守将领赶紧起身随行。
另一边,出战的将领们明显愣了一下,居然一时手足无措,而白有思笑了了一下,也随之闪出,带头把剑拱手来言:“谨遵首席军令。”
伍惊风、伍常在、贾越、徐世英诸将也纷纷拱手。
张行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扫过两边的将领,犹豫了一下,再来问雄伯南:“雄天王,可要再留一个凝丹?贾越和他这个营留下如何?”
“不差这一个,只要将你的黜字旗留下便可。”雄伯南坦然以对。“那是我的观想之物。”
张行点点头:“本该天王掌旗。”
说着,站起身来,便往外行去,身后被点选出的出战头领,包括白有思、伍惊风、贾越、伍常在、徐世英、王雄诞、贾闰士、樊豹、刘黑榥、唐百仁,纷纷跟上。
此地十六营之兵,竟发八营往偏师,奇正瞬间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