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汉补发冤狱费的消息,就像生了腿一样,立刻在凤山县城传开了。有人说,这一回方云汉可发财了,蹲三年监狱,比干三年活合算。有人说,这钱挣得不容易,是卖命的钱呀。有一些人说,蓝玉坤打着落实政策的旗号放虎归山,还拿着国家的钱送人情,这只老虎早晚还要被逮回去的。当然也有这样说的:既然冤了人家,就应当合理赔偿。
这消息从县城传到农村,从附近村子传到边缘地带,冤狱费的数目也在不断地被夸大,有的甚至说方云汉领到了5000元。
从此方云汉身上好像充了磁一样,吸引了好多人。这些日子,他简直门庭若市了。
这天早晨,方云汉和杜若刚刚起床,便听到有人敲门。“云汉在家吗?”那人问道,是一种低沉无力的声音,就像久病不愈的人发出的。
方云汉开门。进来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瞎子。他衣衫蓝褛,一件白褂子脏兮兮的,敞着怀,肋骨一根根数得出来。胸部一起一伏,好像呼吸很困难的样子。他两腮凹陷,整个头颅就是一个骷髅,没有多少肉,几根青筋就像蚯蚓一样在额上面爬着。最突出的当是那一双老是眯着的眼睛,显然它们已经干涸了,只有偶尔眯瞪一下,才叫人知道那还是活人的眼睛。一只腿用破布缠着,很难看。脚上穿一双破草鞋,两只脚呈八字型,右手拄着根木棍站在那里。
方云汉和杜若都知道,这是本村老光棍子方本瑞。杜若嫁到玉山村后,时常见他沿街乞讨(他是五包户,但因为他的饭量特别大,大队里给他的那点粮食不够吃,靠给人推磨挣点吃的来补充。现在老了,不能推磨了,只能靠乞讨来补充了)。杜若没有什么生活资料,但有时也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送给他。
“大爷,你过来吧。”杜若说,一面过去搀扶他,方云汉也过去拉住他的另一只手。
“我不过去了。就在门口说几句话吧。”方本瑞用沙哑的嗓音说。
“也好。”方云汉说,一面进屋取过一个矮板凳,扶方本瑞坐下。
“赖生——不,云汉——你还记得吗?那年——凤河发大水的那年,我祖传的屋子塌了,我压在底下,亏你把我救出来呢。”方本瑞说。从神情上看,他显然已经进入了当时的情景,“我那时眼看就要死了,张德那孩子不救俺,你救了俺。你那年才十岁多点吧。你的心眼儿真好。”他迷瞪一下眼镜。
方云汉被夸得不好意思,说:“大爷,已经过去多年的事了,还说什么?”
“还有你媳妇杜若,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好孩子,心眼儿好。你进了监狱——可也是,为什么好人要进监狱呢?她在家里等了这么多年呀。你爹娘也太……”
方云汉打断瞎子的话说:“大爷,你有什么困难吗?”一面用眼色向杜若暗示一下。
一个弱者,为了生存,可以不顾面子,这是弱者中的强者。方本瑞不是这种人,所以他不会直接说出他此来的本意的。其实他最近的境况很不好,不知得的是一种什么怪病,一只腿老是往外流浓。他逢人就说,他快死了,想找个指路的。可是青年人没有肯答应的,后来还是老支书石青答应了。
“我……我没有什么困难呀,就是……”瞎子颤动着嘴唇说,“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出狱了,真高兴呀。这一回我又听说侄儿领到冤狱费了,就更高兴了。你想,3500多块呀,从前你是在地狱里,如今在人间,还得到那么多钱,
真是时来运转呀。你说是吧,侄儿,侄媳妇?”
“3500块?这是谁说的?”云汉奇怪地望着方本瑞那干裂的嘴唇问道。
“是云海家说的,叫什么仙枝的,他在大街上说给人家听,叫我听到了——她好像也是好意,说咱有钱不好吗?有钱比穷好。”瞎子又说。
“没有的事,大爷,你不要听她胡说。”杜若解释说,“补了1000块。”
“也不少呀。”瞎子又说。那一双盲了几十年的眼睛眯瞪了几下,好像看到了那1000块钱似的。
方云汉和杜若都明白方本瑞的意思。他们用目光相互交流一番。杜若找出五块钱递给方本瑞,说:“大爷,给你五块钱,你当零钱花吧。”
方本瑞千恩万谢,然后用棍子戳戳搭搭走了。
读者也许还记得,作者在《风雨流年》里曾经写到,古槐村有个侏儒,外号叫赵大郎,他曾经被新恶少张德侮辱过,用脚踢过,方云汉为此跟张德干起来,用脚踢了他。在那件事上方云汉差点惹了大祸。但是后来张的气焰比原来小了,不敢再轻易欺侮弱者。
赵大郎到底怎样了呢?多少年了,虽然古槐村跟玉山村仅隔一条小胡同,但是除了上中学那几年,因为要回家拿煎饼经过古槐村,有时在街头上碰见他,方云汉后来竟然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
可最近他又见到了赵大郎。他已经老了,支撑在一段木桩似的身体上的硕大的头颅,显得很不规则,脸好像比原来长得多了。头发胡子全白了。高高的额头上,粗野的横着一道道可怕的皱纹,在两道几乎褪尽的眉毛以下,是一双深沉而悲哀的眼睛。这是长期经受欺侮的结果。而这双眼睛好像不敢看人似的,眼皮老是往下垂着。
他用短小的胳膊挎着一个破提篮,提篮里有几块瓜干煎饼。
他没有瞎子那么大方,瞎子说话时是仰着头的。
像从坟墓里传出来似的,他发出一种频率很低的声音,不习惯的人听起来肯定很害怕。“云汉,你出来了?”他仰起头无话找话地冒出一句。
云汉望着这位像神话中的怪物似的老者,联想到那年他受到张德欺侮的一幕,不禁生出些悲悯之情。心想,这么多年来,这位人间弱者该受到多少人的凌辱呀?
赵大郎又说:“云汉,多少年没有见到你了。我常常想,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他们都会侮辱人。老天叫我生成这么个怪样子,可是人们不原谅我,老是拿我不当人,随便地耻笑我,还用小石子儿打我。多少次,我都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是我终于没有那么大勇气。你知道人死是很不容易的。每当我想寻死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觉得世界上还有好人哪。昨天下午,我听你们大队的方本瑞——就是那个瞎子——说,你最近……”
赵大郎说完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就像做了不体面的事生怕别人讥笑似的。
杜若和方云汉又相互递了个眼色。杜若拿出五块钱递给侏儒,一面叹了口气。
赵大郎千恩万谢,将五块钱揣到怀里,扭过身子去,像一个移动的木桩一样走了。
此后的几天,方云汉家来人一直络绎不绝。杜若在老百姓中的名声极好,好多人为她对丈夫的忠贞不移而叹服,都知道她是个心眼儿不错的女子。加上瞎子方本瑞和侏儒赵大郎的宣传,杜若的名声就更好了。方云汉也是如此。这样就难免使一些人“慕名而
来”这些人多数家里遭了天灾人祸,说是来借钱。对他们,方云汉都是未加思索,一概不让空手回去。有一些干脆就是救济,明确说明不让他们还了。
方云汉受李白的影响很厉害,一直吟诵他的名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杜若自幼受着家庭的教育,对不幸的人一直很同情。在这一点上,他俩也是相当投机的。因此两人的手都很松。这样,不几天就送掉了几十块钱,因而所剩无几了。
一天,四叔过来把他俩叫过去吃饺子。方云汉到小卖部买了一斤散装的凤山白干,二人就着饺子喝起酒来。
两杯白酒下肚,方本禄脸红了。方云汉知道他的酒量很大,不至于这么快就红脸,猜想他一定有不痛快的事。
果然,四叔开始说话了:“云汉,咱爷俩好久没有在一起坐了,今天叫你们来,一是吃饺子,一是想跟你们说几句心里话。”
方云汉和杜若答应着,便听他说话。
方本禄说:“云汉,你卖命的冤狱费快没有了吧?你成了凤山村的活菩萨了,多少人来吃你的救济呀。我帮了你们那么大忙,还没好意思要你一分钱呢。”他又喝上一杯酒,脸色更加红了,像猪血一样。他的眼睛也红了。
方云汉惭愧地说:“四叔说的也是,我本来打算……”
杜若用颜色打断云汉的话。“这几年四叔帮了咱那么大忙,我们不会忘记的。”她说。
“你四叔觉得,那些人也太不应该了。他们不想想,你们这几个钱是用命换的呀,怎么好张口要、张口借呢?你们到现在还是住在这样一间又黑又小的屋子里,也应该考虑盖两间象样的房子了吧?”四婶站在一旁说。
杜若明白,四婶没有别的意思,是真正为了他们好。但是,四叔老是强调他救了她,这样的话,她听了很不好受。但是她也觉得,对待四叔应该有所报答了。
吃完饭回到家里,杜若便和云汉商量一下,拿出十元钱送给四叔,然后让云汉送了去。但四叔并没有看出多高兴。他一面说不愿意花云汉卖命的钱,一面伸手接了钱。
这件事过去以后,方云汉便不再盲目地向人施舍了。他们在反复掂量哪些人对他们有恩有义,决定报答他们。他们买了点点心,拜访了本村帮助杜若的那些老老少少。另外,方云汉写信给他的朋友吕清潭,问他生活状况怎么样。吕回信说家庭受他父亲的影响,在“一打三反”中叫人抄了家,从此阉割的生意也不能做了,陷入困境。于是方云汉又给他回信说,等有了好消息就写信告诉他,也许还有时来运转的时候,同时寄去十块钱。他们还托人打听李晓军和黄蔚的情况,但是没有成功。
另外,杜若还给她在铁山县的三姐姐邮去十元钱。这样,他们手头上的钱就所剩无几了。但是,有一台缝纫机在身边,他们并不慌张。杜若手巧,很短的时间就学会缝纫机的使用。她白天黑夜给人家做衣服,手工费虽然不多,而且大量是免费的,但总是有收入。他们在用自己的双手,编制着一幅美丽的田园生活图画。
今年中秋节的月亮分外圆,分外明亮。为了团圆,杜若给母亲发了个电报,要她带着女儿平儿回来。母亲果然带着平儿来了。屋子虽然矮小,但一家人实现了大团圆,都感到十分快乐。方云汉和杜若对唱情歌,女儿在一旁跳舞。多么幸福的一家啊。
但这时候突然闯进一个独眼汉子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