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三章 不甘平庸

方云汉自幼听说张三爷有四个儿子,张德最小。张德上面有三个哥哥,都混得不错。但是对那三个人他都不认识,只有张德,他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张德的两个妹妹他当然也认识,都是前几年招工出去的。

不用怀疑,眼前这衣着举动都非同凡俗的一群,就是张三爷一家了。

张三爷这几年没有在家,老两口儿自觉子女都混得不错了,便想到了自己的享受,要到大城市里去见识见识,便轮流在几个儿女家里居住。张仁在北京当军官,据说是管钱粮的官儿。张义在省政府某厅当办事员,但是很会巴结领导,也有点实权。三儿子张理在部队里当司务长,听说干得很红火。

对不熟悉的人方云汉没有注意仔细看,只觉得张德的几个哥哥生得都跟张德差不多,只是年纪的差别和服装的不同而已。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张三爷夫妻和张德身上,因为这几个人多少次侮辱过他,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上帝也太混账了,老是把一些好事安在一些小人身上。你看张三爷是多么得意,就像从天堂里回来似的,像一匹高头大马,一面晃动着身子往自己家里走,一面弄出个目空一切的样子。他的老婆身子肥得要撑破衣裳,脸又胖又白,好像刚刚敷了粉,像一对大门钹。这对门钹随着她的行走,左右不住的摆动着,使人联想到奶羊的。看她的神态,俨然是大干部出国访问时带的夫人。

人群里有喜欢巴结的,就殷勤地凑上去,向他们夫妻说恭维话。张三爷于是更加得意了。

“好几年不见了,你们还是那个模样儿呀。小瘦子,你还是灰头灰脑的。小石头,你的衣裳怎么这么破呀,你妈也不给你做一身。得好好混哟。小黑子,你找到对象了吗?你这么黑,有肯嫁给你的吗?”张三爷边走边搜寻着可以嘲笑的目标说。

杨桂芬也学着丈夫的声调对身边的一个又黄又瘦的男孩子说:“看样子你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个大馒头,怎么这么瘦呢?”

一些孩子听到张三爷夫妻俩的话,害羞地跑开了。

最趾高气扬的是张德。据说他在部队里混上连级干部了,还是学习思想的积极分子。虽然他只是背了一些毛主席语录,但是因为他阶级立场鲜明,在学习讲用会上联系自己的实际,带着阶级感情讲,所以得到领导的赏识。他讲用时联系的实际主要是在“三支两军”中,他表现得十分勇敢,坚决地镇压了他认为是反革命的那一派,支持了根子正牌子硬的一派。在“一打三反”中,他作为军宣队的成员,表现非凡。

今天他表面上是衣锦还乡,实际上他是专业了,据说转到琅琊市某局当团干事。这位自以为一贯忠于的先进分子,自然是党叫干啥就干啥,所以没有什么怨言牢骚。

你看他,虽然穿着没有红五星的军装,但是仍然非常威武,迈着阔步,甩着一双长臂猿的胳膊,不时旁顾一下,伸伸胳膊向乡亲们打个招呼,那副志得意满的潇洒样子,很是叫人羡慕。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位衣着洋气的女子。一张大宽白脸,头发烫得波浪似的,一圈一圈很好看。她的后面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样子也像张德,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神态可爱。

“六子,你还是那个样子呀。”张德远远地向比他大一岁的方六子喊道。六子其实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号实际是方云天,是个很好的名字。

方六子是个老实人,虽然他也感觉到张德有点无理,但是不愿意得罪他,也就没有在意,只是笑笑说:“胡子都多长了,还说跟原来一样呢。俺们下庄户地的人,跟您这样吃大馒头的人不一样,老得快哟。”

张德又连着叫了好几个人的小名,最后他的目光跟方云汉相遇了。他到底是经过部队锻炼的,竟然好像把两人的旧仇宿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亲热地喊云汉道:“啊,赖生,是你呀,多年没见面了,听说你当了司令了?”

方云汉挨了这一家伙,真是怒火中烧。“你凭什么这么无理地叫我的小名?这不是侮辱人吗?”他想,“士可杀而不可辱,看我叫他难看!”于是他上前靠了一下,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小洋马吗?听说你飞黄腾达了,注意飞的时候可要小心,别摔死!林彪不是说自己试天马行空吗?他就摔死了。”

那张德万万没有想到,方云汉竟然敢这样戏弄他这当军官的。“哼,你不就是一个囚犯吗?刚刚出了监狱,就这么放肆!早晚还得进去!”他在心里说,但是脸色还是红一阵白一阵。

关于方云汉这几年的情况,张德都通过吴思金了解了。

为了缓解自己的窘迫,张德故意回过头来逗他的孩子:“小彪子,来,爸爸领着你。”

“不,我叫妈妈领着。”小彪子不领情。张德便无话找话地跟几个社员打起了招呼。

这一群阔人先后进了张三爷的家们。社员们也就在大门口停住了。有些不懂事的孩子随着进去,但不久就被小彪子赶了出来。

四叔不愿意看张三爷一家的那种高人十八等的派头,推着空车子回家了。

方云汉在胡同口站了一会儿,胸中压抑着一股怒火。为了解除自己心灵上的痛苦,他来到河边树林里。但是,面对眼前在秋风中抖动着的树叶,踩着地上的衰草,听着树上麻雀的鸣噪,他心里更加烦乱。

今天真倒霉,遇到了张德一家。没想到,自己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人了,竟然又受到张德这样的侮辱。张德依仗着什么,不就是他的几个哥哥吗?不,现在不光靠着这一点,还靠着他自己的地位。张德没有考上大学,但是通过当兵混上了军官。你看他是多么目空一切呀。可是我呢,当了红卫兵头头,本以为这是中央叫干的,没想到,不久就叫人家打下去,成了反革命,在监狱里三年半,受尽凌辱。好不容易出来了,希望安安稳稳地过上陶渊明式的生活,但是谈何容易!我的父母不让我安宁,张德一家还是那样瞧不起我……

方云汉自尊心很强,往往不能忍受一些极小的委屈,今天虽然他对张德也进行了还击,但老是觉得没有出够气。他分析自己受辱的原因,从内因考虑,张德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云汉没有社会地位;要是他能够当上一个普通工人,张德也不敢这么放肆地叫他的小名。这几年,在凤山,中学生里面,凡是靠上左军的青年男女,大都安排工作了。他们不是当上工农兵大学生就是当了工人,还有的提了干。可是他方云汉呢?只有蹲监狱的份儿。一些跟方云汉走得近一点的,也都遭了殃,连在村里当一个社办老师也不可能。文化大整顿就是这样,不是这一派压到那一派,就是那一派压到这一派,就好像共产党跟国民党的关系,你死我活。但是哪一派都说自己是革命的,都说自己是毛主席的人。然而在实际上,只有胜利者是革命的,失败者是当然的反革命。现在,方云汉就是失败者。他的胜利也只是从监狱里出来,连找一点工作都很困难。

他不是那种无志的人,他甚至在自己的少年时代就想当一个不平凡的人。当然,那时他崇拜的人还仅仅是一些作家、诗人,特别像巴金这样的小说家,而对于官场,他还没有什么概念。他只想在自己的一生中有所作为,避免平庸。除了拼命地阅读文学书籍之外,他也曾千方百计地争取进步。但命运总是不佳,他的争取

失败了。他永远也比不上那些听话的小绵羊,那些没有大脑的庸人,也就是那种被人称赞为“老实”的人。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入上团,当上三好学生,当上干部。而他呢,永远是一个被排斥在外的人。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的脾气,他那不肯驯从别人的脾气。他是一匹野马,不愿意被拦在马厩里,只愿意在辽阔的草原上奔驰。他也不是人们在花盆里培养的花儿,只愿意自由自在地生长在野外。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永远不可能受到人们的喜欢。像胡言森和赵一志这样的人甚至还想把他打成五七年那样的右派。

文化大整顿来了,首先他和黄蔚等几个同学被当成鲍加登黑帮骨干来打击。这是他在文化大整顿中喝的第一口水。他茫然了。他没有预料到,文化大整顿原来是一次新的反右派斗争,他成了新右派了。那时他简直想一死了之。

但是形势发展很快,调整了文化大整顿的方向,将已经对准了黑帮、牛鬼蛇神、新右派的矛头,改变为对准党内走资派。这就无形中解放了那些被打成黑帮、牛鬼蛇神、新右派的人。从此方云汉也获得了解放。他不由自主地喊出“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口号。青年人很敏感,报纸上一次又一次地号召造反,强烈地刺激着他和黄蔚等人。获得解放的他,对伟大领袖崇拜得五体投地。

后来中央号召到北京去串联,他和黄蔚等几个同学徒步跑到北京,并且亲眼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那时他真好像做梦一样啊。一百万人拥挤在天安门广场上,等候毛主席的接见。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周恩来都热情洋溢地讲话,号召他们积极投入文化大整顿。青年人不会考虑那么多,中央的话不会有什么不对。就这样,他们在北京,在毛主席的身边成立了红卫兵,成立了造反的凤山红卫兵。自此,他们在文化大整顿这条大船上再也下不来了,只能下决心经受这场考验。

对毛主席的崇拜,使方云汉不可能怀疑毛的任何一个决策。当把红卫兵推到文化大整顿的风口浪尖上的时候,红卫兵也就把他当成了神仙。他的每一个指示都是一道绝对命令,任何人不得违抗,而红卫兵是天然的拥护者。

但是,令方云汉不可理解的是,当象征文化大整顿成果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之后,1968年,又发出清理阶级队伍的号召。他的号召就是命令,于是运动初期那些被打成反革命和新右派的人又一次遭了殃,一个个被押上台示众,或者像单硕、张可夫那样,被握有实权的左军签字逮捕入狱。这样,造反的红卫兵就自然地被称为牛鬼蛇神的代理人,因而脸上被涂上一层墨黑的污点,不好抬头了。至1970年的“一打三反”,红卫兵头头们遭到了一场大规模的清洗,被打成5。16分子和反革命,逮捕法办。到这时,造反派们已经由原来的文化大整顿动力变成反动派了。和他的亲密战友等人究竟要干什么,方云汉猜不透,方云汉是那种由大红大紫一落千丈的青年学生。正如历史上好多文人,在仕途上失败之后,不得以隐居山林,方云汉也产生了归居田园的想法。他在狱中为自己规划的田园生活图景是美好的。他的出狱使他的想法有可能变成现实。但是出狱后遇到的各种复杂矛盾,却让他产生了怀疑。今天张三爷一家的到来,使他受到极大的刺激。他实在不甘平庸。“他们一个个都飞黄腾达,不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而是靠着各种关系和自己的奴才性格混好的,他们可以当军官,我为什么连个饭碗也没有,住在一件又矮又旧的小黑屋子里,从此埋名藏性,直到老死呢?”他想。他并不想当官,但是他要争取一个权力,就是能够找到适合发挥自己才能的工作,有一个饭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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