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军知道这是黄河,那年他和方云汉到北京串联的时候,他曾经坐火车经过这条河。后来在家乡呆不下去逃亡东北的时候,他曾经在这条河的浮桥上走过。可是河流在这一段上没有浮桥,也没有铁桥,他将怎样渡过?奔腾咆哮的河水,跟柔和娇美的月光极不相称,在他的感觉中形成了令人难受的矛盾,仿佛美人和恶龙在一起。
这是他的心境使然。1966年秋天,他跟方云汉、黄蔚和高捷等同学到北京串联经过这条河的时候,他的感觉全然不是这样。当时火车上的广播喇叭里传送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壮歌声,他们望着滚滚东去的黄河水,心里涌起一种像黄河水一样波澜壮阔的感受。这条象征中华民族的古老河流,令李晓军这样一向不容易激动的青年也生出澎湃的革命激情。虽然运动开始后,他遭遇到各种打击,但是他已经把那些事全然忘在脑后。他坚信,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他一定会成为革命队伍的一员。他会像黄河上的小船一样,在革命的激流中飞奔,最终锻炼成一位光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九曲黄河曾经引起他多少幻想呀。
但是现在的感受不同了。眼前浊流滚滚的黄河,只让他觉得可怕,它让他联想到自己多舛的命运。为什么一个一心想跟着毛主席闹革命的青年学生,却被人称作富农羔子;为什么一位诚笃地信奉无产阶级专政的青年却成了专政的对象;为什么一个一心追求自由的人,却连起码的人身自由也没有……他弄不明白。毛主席啊,难道你……他不敢想下去了,那些怀疑和猜测太可怕了。
文化大整顿已经七年了,他也由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渐渐地步入壮年。随着青春岁月的流逝,他的爱情梦想也一天天淡化了。自从他遭到陶秋花的打击以后,他在爱情上几乎一蹶不振。他还没有真正尝到爱情的滋味,因为陶秋花并不是他喜欢的女子,他跟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陶秋花的表现,却让他对其他女子不敢再寄于什么幻想了。因此,到现在他还是光棍一条。他也没有什么眷恋的,他所挂念的只有他那可怜的老母亲,那受尽人间凌辱的老人。至于他的姐姐李驰华,他们好几年没有联系了。到底什么情况他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点他是放心的,她是大学生,已经参加了工作,生活有了着落。
这让他有点不平衡。同胞姊妹,姐姐是革命干部子女,弟弟却是富农羔子;一个是上流人物,一个却被挤到了社会的最底层,没有工作不说,连一个正常人都做不成,多少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饥寒交迫,就像一个逃亡的犯人似的。这种命运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上中学的时候,他只是天真地想象自己将来顺利地考上大学,当个科学工作者。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受到老师的称赞和同学们的羡慕。那时候何曾想到文化大整顿啊。如果说,方云汉后来遭受了那么大的挫折,是与个人的性格有关系,可他呢?谁都说他是个老实人,是个不事张扬的人,可为什么命运为什么这样折腾他?让他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
他不愿意继续这样想下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渡过黄河。他知道,过了黄河就是济南。他准备到他的父亲那里去。父亲对自己无论有没有感情,帮助一点路费还是可能的。
于是,他借着月色往西望了望,希望找到过河的桥梁,但是西边河面上升腾着一片水气,水气在月光里反射着白光,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定了定神,往东方望去。那里也是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什么桥梁。
他拿不定主意,在河边徘徊着。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火车汽笛的长鸣。他定睛望去,远处河面上闪过一道强烈的白光。巨大的隆隆声让他明白了,这是火车在铁桥上经过。
但是到底铁桥距离自己有多远,他是无法判断的,二十里、三十里都有可能。
经过反复的考虑,他还是决定
往黄河大铁桥方向走去,他好像摸摸糊糊听人说过,铁桥上也有人走的路。
李晓军是不怕吃苦的。多少年来,他受尽了千辛万苦,可以说得到锻炼了。因此走这点路他还不犯愁,再说犯愁也没有什么用。
大约一个小时后,李晓军来到黄河大铁桥的桥头。
“干什么的?”桥头值班的解放军战士厉声问道,声音几乎压倒了黄河水的咆哮声。
“我……”李晓军没有思想准备,他还不知道桥头有站岗的战士,一时间不知回答什么,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一位解放军战士一个箭步窜了过来,让李晓军蹲下。接着又上来一位解放军。因是夜晚,二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但是他们的个子一高一矮却清清楚楚。
“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的,往哪里去?”高个子问道。
“该不是来破坏桥梁的吧?”矮个子似真似假地说。
“赶路的。”李晓军冷静下来了。多年的流浪生涯教会了他如何应付这种盘问。他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你越是害怕,他们就越是怀疑,倒不如硬起头皮来应付一下。
“为什么要晚上赶路?”高个子继续盘问。
“我去东北奔亲戚,坐火车回来,在车上连钱带票都叫小偷偷去了。列车员不让继续赶路,就把我赶下了火车。我从那边那个小站步行走到这里。”李晓军仰着头对那高个子说。他忽然想到他的爸爸李之岳,便说:“我的爸爸在省政府工作,我去找他。”这后一句是在他判断他的爸爸已经官复原职的基础上说的。要是前几年走资派靠边站的时候,这句话就不起作用了。
“是真的吗?你可要老实。”高个态度有些缓和了。
“你爸爸是那一派的?”矮个子不算完,逼近了李晓军。
“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我只知道运动初期他也被打倒了,现在很可能站起来了。”
李晓军的样子很老成,叫人看着面善,不是那种鬼鬼祟祟或者面带凶相的人。盘问完毕,两个士兵相互对视了一下。高个子说:“我们可以让你过去。不过你的饭包得叫我们看一看,现在阶级斗争仍然很激烈,黄河大铁桥不是一般的桥梁,关系到国家的大局,我们必须百倍地提高警惕,防止坏人破坏。”他让李晓军站起来。
李晓军站了起来,把饭包递给那位高个子解放军。高个子接过来,打开,用手电筒照着看了看,见里面除了一只绿铁碗和一双竹筷,还有一点零碎东西以外,危险品一点也没有,也就放心了。高个子将饭包递给李晓军,对矮个子战士说:“好吧,你陪他过去。不过要小心,铁桥上的人行道不是很宽快。”
李晓军答应着,便高兴地上了铁桥的人行道,大步地向南走去。矮个子紧紧的跟在他的后面。
过了桥不久,李晓军就进了市区。虽然很疲劳,但有了希望。济南市的灿烂的灯光映入他的眼帘。他拐东拐西走了十几里地,终于找到了他父亲居住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那是座落在历山路南段路侧的一座旧式的三层楼房。楼房后面有一个小院,门口有一间平房,是传达室。那年他上北京串联回来,在济南下车逗留了一会儿,他跟云汉等几个人曾经到他父亲那里去过。他还记得,那传达室里有一个老头,终日带着他的才几岁的小孙女。小女孩是个瞎子。她的耳朵很灵敏,听到什么声音就模仿什么声音。他曾亲自听到她学黄鹂叫。不知现在这孩子怎么样了,时光又过去四五年了。那小女孩也十多岁了吧?
果然,那小女孩在传达室门口出现了。
“爷爷,来人了!”小女孩听到李晓军的脚步声便朝传达室喊道,那声音就像黄鹂鸣叫一样好听。
李晓军好奇地望着那小女孩红通通的脸儿,和一双乌黑的辫子,说:“小朋友,没上学吗?”
“我还没有去呢。”小女孩说,“吃过饭再去。”方云汉答应着。
门卫出来了,那是个秃头多须的老头儿。他问李晓军找谁。李晓军说找他父亲李之岳,并且说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老头儿说李之岳可能在家。
李晓军知道,他的父亲在二楼居住,便径直上了楼。
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按了门铃。门铃可能电量不足了,发出一阵沙哑的响声。
过了两三分钟的时间,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生得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后面跟着一个也是白白胖胖的小女孩。这两个小孩的相貌都使李晓军立刻联想到他的后母潘玉莲。
潘玉莲也过来了。她还是那个样子,肥胖得就像天天吃肉似的。
“你——”潘玉莲有些愕然,“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李晓军从来不会说谎,就如实说道:“我是从东北来的。”
潘玉莲看看李晓军的瘪瘪的饭包,勉强让他坐在皮沙发上。
“我爸爸呢?”李晓军环顾一下屋子,问道。
这时,那位叫李之岳的老干部从厕所里出来了。他显然比原来老了,最明显的是额上横上了好多难看的皱纹,但是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目光还是那么明亮。李之岳虽然在运动初期被打倒过,挨了几次批判,甚至被别过烧鸡,但是那样的折磨,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考验,是党要看看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党员。
见李晓军来了,李之岳也有些愕然。他知道,李晓军在凤山县也是红卫兵造反派,跟着那个叫方云汉的家伙一起干的。这使他本能地感觉到,他的儿子已经走上了一条可怕的道路。这条路就是反革命道路,至少是右派道路。由于这些,李之岳对儿子的到来一开始就有了防范意识,好像来者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特务。于是他板着面孔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从东北。”李晓军看见他父亲那冰冷的表情,也冷冷地回答。
“还没有吃饭吗?”李之岳不得不问。
“没有,我步行走了一夜。”李晓军回答,李晓军忍住了眼泪。
李晓军的后妈在餐厅里喊道:“吃饭了!”
李之岳对李晓军说:“一块儿吃点吧。”于是进了餐厅。
李晓军也跟着进了餐厅。
两个小孩子也进了餐厅。
早晨的饭很简单,不过是馒头、稀饭和咸菜。切成长条的卫生咸菜看一看就觉得很好吃。白白的馒头,在那个时代是最好的饭食了。大米稀饭,对于李晓军来说简直是稀世珍馐。见到这些,李晓军肚子里的馋虫动起来了。他已经顾不得脸面,连着喝了好几碗稀饭,吃了三个馒头,咸菜也是一块接一块地吃。
饭还没吃完,馒头和稀饭都没有了。李之岳的吃饭速度便慢了下来,因为他眼见两个孩子吃得正香。见李晓军的吃相不好,潘玉莲的脸变了形,很难看,眉毛拧成了一个又粗又黑的弯绳子,然后向他的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
李之岳很理解他的后妻,报以驯顺的目光,就像被驯好的小猴子对待驯兽师那样。
潘玉莲将满腹的愤怒都倾泻在他的丈夫身上:“你不上班了?坐在那里就像个死的一样!你是一岁不成驴,到老是个驴驹子!”
李之岳已经习惯于后妻的詈骂了,便嘿嘿两声,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站起来到客厅里抽烟。
这时李晓军已经发觉他的后母对他有气,便也站起来,用手擦擦嘴,向客厅走去。
李晓军再不懂事也明白,他的父亲和他的后母跟他是不投机的。他常常听方云汉发表对他父亲不满的言论,为此他还为父亲辩护了不少;现在他才感觉到,方云汉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人穷父母不当儿子待,真是这样啊。
他想走,但是他不能走,他要跟他的父亲要到回家的路费,不然他怎么回家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