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九章 在劫难逃

工业办公室决定让方云汉停职检查,在家等候处理。其实他本来也没有什么职务——既不是干部,也不是工人,现在连代课教师的名分也没有了,就是那么个四不象。所谓停职,实际上就是不让他到车工车间上班。这样,方云汉只好在家等候处理了。

暴雨过后,天气依然十分闷热。杜若带着安儿上课去了,平儿上学去了,杜妈回昌乐老家去了,屋里只有方云汉自己在熬着时间。自从开展大清查以来,学校里的老师们也都噤若寒蝉,不像原来那样见面随便地说话。特别是那些在‘一打三反’中挨过整的,简直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再一次挨整。即使最大胆的宋仁初,现在也变得谨小慎微了。

最让方云汉不好理解的是,一向往他家跑得最多的吴梦溪和刘晴光夫妻,现在远远地看到他就绕道走开。方云汉又一次嗅到了‘一打三反’的火药气息。他想找鲍加登老师谈一谈,听听他有什么看法——这是他最相信的好老师呀,但是听杜若说,鲍老师的神经病又犯了,平日总是自言自语,说什么“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还说“阳间不能活,阴间可逍遥”,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直勾勾的,那样子太吓人了。胡言森派人盯着他,他就朝人吐唾沫……方云汉明白,鲍老师只能用这种方法再一次蒙混过关。但是他能不能混过去还是个问号,因为‘一打三反’期间他装疯卖傻的事已经透明了。方云汉现在绝对不能再连累他,他的身体就好像一根枯槁的榆树,再也承受不起狂风的摧折了。

也奇怪,在教师队伍里面,跟方云汉关系最好的,几乎都是有问题的人,像吕斯坦、宋仁初,这些人在‘一打三反’中都受到打击。再刚强的人也经不住刘瑾、来俊臣一类酷吏的暴力,他们的确被整怕了,见了方云汉,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害怕的样子,生怕受到牵连。还应当说明白,小学时代就对方云汉产生很大影响的陈琼老师,他是个硬汉子,但是自尊心太强,受不住侮辱和折磨,在一个晚上吊死在监护室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渐渐地把他遗忘了。方云汉也是如此。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他。他觉得,要是陈老师还活着多好,他可以安慰安慰他。

方云汉也曾找过蓝玉坤书记。那是吉月武在机床厂跟他谈话的第二天早晨,方云汉骑车来到他家。蓝玉坤面色焦黄,就像熟透的南瓜,浮肿而难看。他闭目仰在一把藤椅上。方云汉找了一个矮板凳坐在他的身旁。以下是他俩的对话。

方云汉:蓝书记,你不舒服吗?

蓝玉坤:天天不舒服。

方云汉:……

蓝玉坤:有什么事吗?

方云汉:我想问一问,我的问题已经平反了,为什么还要清查我?

蓝玉坤:唉,大清查是华国锋主席的战略部署,不搞不行呀。上面提到放虎归山的问题,琅琊和咱县里就有人说我在落实政策中放虎归山。

方云汉:落实政策,把错误逮捕的人从监狱里放出来就是放虎归山吗?

蓝玉坤:……

方云汉:我这几年并没干什么事,我是按照县委的安排在机床厂锻炼自己,1974年批林批孔中咱们县里的形势很稳定,怎么突然又像中化大大命一样整起人来了?‘一打三反’中把那么多老干部打成也是对的吗?给他们平反是不是也是错误的?

蓝玉坤:这样吧,好多问题我也不明白。现在我们必须按照上面的要求搞一搞。方云汉,你也不小了,应该明白一些事了,人的这一生呀,是很不容易混的。像我们老干部,运动初期,对毛主席发动的中化大大命不理解,整了群众,后来改了,认识到中化大大命是必要的,老干部也有官僚主义的错误,所以经过批判以后,转到群众这边来了。可是,没想到部队上当了权,又把我们当成斗争对象,整过来整过去,“一打三反”,把那么多老干部打成,把那么多老师打成反革命,青年学生也成了‘516’。我也差点叫人家打成呢。中央可能也了解这种情况,所以后来就提出落实政策

。落实政策我也是按照中央的要求来的,平反冤假错案,给老师们落实政策,把叫人打成的干部解放了。你们这些被打成反革命的头头,我也给平了反。这些,没有哪一条是我自己独出心裁搞的,都是上面布置的。可是今天……

方云汉谈到吉月武发动机床厂的职工给他写大字报的事情,问县委是否知道。蓝玉坤说:“这都没有经过县委研究。吉月武是运动积极分子,‘一打三反’就是骨干。他一直说我给牛鬼蛇翻案。他一意孤行,根本就没有把县委看在眼里,背后经常骂我。他分管工业,可以利用他的权力我行我素。不过,我是不含糊,我给受害者落实政策,是按照党中央的要求来的,是为了稳定形势,发展生产。批林批孔,琅琊市和各县都乱了,咱们县没乱,广大干群都很满意,这有什么错——小方,我还是那句话,冷静一点,等等看看再说。”

方云汉边听边点头。他从蓝玉坤身上看到了一股堂堂正气。蓝书记提出的“三不主义”不是说在嘴上的,实际上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方云汉从蓝玉坤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的茫然。

蓝玉坤的妻子刘淑在一旁插嘴道:“自从中化大大命以来,老蓝一天安稳日子没过上,刚要安顿安顿,这不又搞什么清查。人家说他替牛鬼蛇神翻案,俺这日子还能过吗?”说着这话,她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她用白毛巾擦擦眼睛,不客气地对方云汉说:“您也得为老蓝想想,叫他多活几天啊。以后别再来找他了。”

听了这话,方云汉很不自在,用右手抓了一会儿头皮。但是,看着病恹恹的蓝书记,和眼泪扑簌的刘淑,方云汉倒生出些怜悯感来。是呀,现在蓝书记已经成了风中之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熄灭的,万一有个好歹,刘淑和他们的孩子怎么活下去呀。为了不再打扰他们,方云汉准备告辞回去。临走的时候,蓝玉坤交代说:“千万沉住气,我们还是要相信党,相信党中央,如果我们确实有错误,我们就承认、改正;如果没有错误,我们也不怕。”方答应着出了堂门,又出了大门。

恰巧这时,蓝玉坤的女儿蓝燕子下早自习回来了。这孩子宽宽的脸膛,一双明亮聪慧的大眼睛,尖下巴,举止情态都很像她爸爸。蓝燕子认识方云汉,因为她的班主任就是杜若,她是班里的副班长兼学习委员,常常到他家去玩。这孩子老练沉稳,善于思考,很像个大人。但是自从大清查以来,她变得少言寡语,好像有很多心事似的。

此时,蓝燕子神色慌张。方云汉碰见她,便停住了脚步,问是怎么回事。

“出事了。”蓝燕子气喘吁吁地说,脸上沁出好多汗珠。

“你跟谁吵架来吗?”方云汉急问。

“杜若老师跟人吵架了。”

“跟谁?”方云汉又问。

“跟那个叫万里芳的老师,教政治的。你快回去看看吧。”

方云汉不再询问,骑上金鹿车飞一般回到中学。

校园里没有动静,他直接来到自己的门口,将自行车插下,进了门,见杜若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流泪。安儿在妈妈怀里哭,平儿在一旁陪着哭。

方云汉问了情况。杜若抹一把眼泪,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丈夫。

原来,上早自习的时候,杜若去自己班里维持纪律。下课后,杜若回家,还没进门,便听到外面有人发出耻笑的声音。她往不远处的路旁看了一眼,见是万里芳和陶秋花站在那里,她俩在很放肆地谈笑着,十分惬意,并且用手朝杜若指指点点。

“你男人在部队干什么的?”陶秋花斜睨着杜若问万里芳。

“俺男人是个军官呢,排级干部。”万里芳骄声骄气地回答。

“那真好,不是反革命就好。”

二人同时发出一阵不协和的笑声,叫人听起来极不舒服。

“是呀,您男人呢?”万里芳故意说道。

“哪里,才是个法院的中层干部。”陶秋花谦虚地说。

“那也比反革命强。”万里

芳又瞟了杜若一眼。

“强什么?就凭俺这样的牌子,还有正式教师身份,俺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啊。”陶秋花说,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对大。

“哦,你是正式教师呀,不是代课教师?代课教师可是临时工。”

她俩同时纵声发出一阵狂笑。

杜若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了,便也大声地说道:“真倒霉,天明起来就听到两只猫头鹰在哭!”

陶秋花好像有恃无恐似的,大步踏进杜若的门槛,后面跟着胆小的万里芳。

陶秋花左手拤腰,右手指着杜若骂道:“你这的小姐,你以为你男人平反就没事了?真是做贼的心惊呀,你怎么知道我们说的是你?”

“我也没有说你呀,我说的是猫头鹰。我哪里敢说你这不要脸的娘们?你以为你干的事大家不知道吗?我是的小姐,你是连都不如的!”杜若抓住对方的弱点进行反击。

“你,你……”陶秋花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于是逼近杜若要动手。

杜若眼里喷着火,攥紧拳头,做好了防卫的准备。

恰巧这时几个班干部来找杜若反映班里的事情,都站在杜若一边准备保护。万里芳怕陶秋花吃亏,便假惺惺地过去劝架。陶秋花趁机溜走了,临离开的时候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我就看你的下场!”

说到这里,杜若停住了。方云汉心里十分恼火,他隐隐地感觉到又一场灾难即将发生。加上杜若的娘家也成了打击的目标,方云汉不知如何是好。他安慰妻子道:“不要跟这类俗人一般见识。为她们生气不值得。陶秋花还算个人吗?”杜若怕云汉沉不住气,反过来安慰丈夫道:“按说,四人帮已经打倒了,社会应该安定了。没想到又搞起什么阶级斗争来。我过去就常听爸爸说,在劫难逃。‘一打三反’,我爸爸死在监狱,好在你活着出来了,大人孩子能够团圆。这一次又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也看不透。不过,我是做好了思想准备,大不了再搭上一条命。可是,我们的命不要紧,这孩子怎么办?你爸爸妈妈都是阶级斗争的积极分子,把那件小黑屋子又给打掉了……”杜若看着刚才还在啼哭、现在已经开始跟姐姐闹着玩儿的安儿,不觉心里发酸。

方云汉一阵难过,泪水涌出眼眶,他攥起拳头说:“这个姓华的人,上台几天就叫人称他英明领袖,真是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口口声声‘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其实他就是会整人,毛主席叫落实‘一打三反’扩大化的政策,他偏偏背道而驰,说落实政策是放虎归山,是给牛鬼蛇神翻案。华国锋继续搞阶级斗争,其实就是为了保证他的‘英明领袖’的地位,你看他是左右开弓,四人帮要夺他的权,他逮捕了四人帮,这可以理解,可他做贼心虚,把广大干部群众当成四人帮的社会基础,这就别有用心了。他又怕起来夺他的权,就号召继续批邓。我看这个人是个赫鲁晓夫式的危险人物!”

方云汉说这话的时候,不住地抬头往窗外看,他看到,胡言森、陶秋花等人先后从门前走过,便骂了一声:“都是些特务!”

杜若劝丈夫小一点声,接着丈夫的话题说:“其实还不如的路线对,起码不搞阶级斗争。哪来的那么多敌人?你好好看看,历朝历代,凡是好皇帝当权,都是坏人挨整,可是中化大大命呢?多少好人叫他们整死了?人家老老实实工作,凭什么斗过来斗过去,还把人家逮进监狱,把人弄死?现在打倒四人帮了,他们还是这么个搞法,还要糟蹋多少人命呀。”

杜若说完,觉察到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丈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事,应该好好安慰他,不应该叫他太难受。于是她拾掇了饭菜,大家吃饭。饭后,杜若仍然带着安儿去上班,平儿自己上学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由吉月武主持,工业口里接连召开了几次批判方云汉的会议。会议充满着浓重的火药味儿。他们揭发批判的主要问题是:是谁叫方云汉到工业办公室来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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