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县委的态度迫使吉月武不得不停止对方云汉的批判和审查,此后的几个月,方云汉几乎成了逍遥派。他先是蹲在家里看孩子,后来,白天带着孩子回老家去,晚上再回来住宿。
现在,方云汉是尽情地享受眼前的自由时光。这里高大的杨树林,杨柳的浓荫里悠然开放着的紫色的花儿,草丛里跳跃着的雨蛙,树梢上高声鸣唱的知了,叮咚如鸣琴般的流水,河洲上的丛丛芳草……都引起他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他还记得他善良的奶奶带着他在杨林里寻蝉的情景。她的灰白的头发仿佛在微风中飘拂。他还记得他和云水哥在沙滩上和路旁寻找小桃树的事情,那时,每找到一株刚刚从土里露芽的小桃树,他们是多么高兴呀。还有,沙鸥不时地从沙滩上成群地飞起,多么自由自在!安儿才三岁,正是好奇的时候。方云汉有时候带他到河水较浅的地方,给他摸几条小鱼带回家煎了吃……
就这样,日子倒也过得惬意,虽然他知道他的事情没有完——像吉月武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但是,他可以从这远离尘嚣回归自然的生活中得到片刻的逍遥。安儿的活泼可爱,常常叫他忘掉一切烦恼和忧惧。当然,他也幻想,从此再也没有人找自己的麻烦,可以让妻子回来,盖上三件茅屋,就算吃糠咽菜,只要过上安定的生活,也就满足了,哪能像现在这样整天担惊受怕呀。他常常自言自语地吟诵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
唉,人家陶渊明总算逃了尘网,并且无牢狱之灾;他呢,随时都有可能再一次进到那黑暗的牢房!想到这里,他不觉又黯然了。
方云汉被批斗的事情,已经在凤山县传开了,一些势利眼见了他都侧目而视。尤其张三爷一家,方云汉从县城回来的时候经常看到他们。杨桂芬满脸是恶意的笑,大声地跟邻居的娘儿们说着闲话:“真是的,天生什么命是改变不了的。是吃大馒头的命,就吃不了煎饼,是搬土块儿的骨头,到老吃不了黄粱。光想吃,公安局在等着。那一回算是了,可是了三抢不了一马叉,早晚还得进去。这一回可不是那一回了,再进去就没有命了。”这些话是杨桂芬故意说给云汉听的。
这些话对于自尊心很强的方云汉来说,比打骂都厉害。他自幼受尽张三爷一家的侮辱,为此他始终幻想出人头地,封住他们的嘴巴。谁知他的命运这么不顺,在生命的历程中一次又一次地跌跤、受挫。
杨桂芬的话叫他不安,叫他难受。特别是那恶意的预言,使他不得不考虑再度罹难后妻子儿女的生活。那间小黑屋子已经打掉了,如果杜若被解雇,她和两个孩子将到哪里居住?现在的形势瞬息万变,你正好好地过日子,说不定公安局马上来把你抓去……
方云汉在盘算着盖房的事。
在杜若原来居住的那件小黑屋子的东面,有一块荒废的宅院,房屋早就
坍塌,地上长满荒草,还有一些自生的小榆树和刺槐。这宅子的主人是一位寡妇,已经故去几十年了,因此这地方也就成了公有的。
老支书石青大革后期再度出仕。方云汉找到他,提出要那块宅基地盖房子。
“好呀。”石青很痛快地说,“我支持你盖几间房子。你这事应该早办呀。国家的形势,一天都能变好几次,今天叫你做官,明天就会把你逮进监狱。我一直想跟你说说,不要在外面混了,那个不保险呀。你没有看见,在外面混几十年的,遭了事还得回来住。”
“大叔,你说的对。可是人的思想总离不开环境,什么环境产生什么想法。平反以后,总想找个工作干干,看看同年龄的,那么多人都有工作,就不安心务农了。后来蓝玉坤书记给安排了个代课教师,又让我到机床厂锻炼,希望我真正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呢,谁知……”方云汉不好意思地说。
“这人呀,出事就出在太要面子上——不过,现在你回来也不晚。只要住在咱们村里,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大队里有小学,叫侄媳妇教学,你可以当会计,咱们合起来把村子搞好。”
“好呀。这一次只要不出大事,我就按你说的办。”方云汉发自内心地说。
老人多皱的脸上浮上满意的微笑,接着点上旱烟,慢悠悠地抽起来。
“可是,大叔,你知道,这一次我还不知怎样呢。现在一些反对蓝玉坤书记的人正准备把我第二次逮起来判刑呢。”方云汉实情以告。
石青沉吟一会儿说:“我想呀,不会那么坏吧。中化大大命不是中央叫搞的吗?你们几个孩子有什么本事能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是那么回事,可是现在清查的时候就不那么说了,什么错误都加到我们身上——不说这个了,大叔。”方云汉沮丧地说。
方云汉因为有心事,就没再跟石青谈下去,告辞走了。
宅基地解决了,但是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钱。他问四叔盖三间草房需要多少钱,四叔告诉他,至少500块,这还不算门窗。方云汉心里有数,别说500块,就是50,家里也没有。他现在后悔,他在补发了冤狱费之后没有首先盖房子。
后悔没用,必须采取积极态度。于是他想找人借钱。方云汉数算了身边可以借的人,觉得最有钱的可能数林飞,林飞和他的妻子孟英都是教师,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100多元。
于是他在一个晚饭后来到师范林飞的家。林飞正用普通话眉飞色舞地向几个女学生高谈阔论,谈他对于文艺理论的研究。明亮的灯光戏剧性地将他装饰出一个学者的轮廓,也让女学生们产生了舞台效果。当方云汉进来的时候,林飞好像无动于衷,全神贯注于女学生。她们不知听懂他的玄学般的文学理论没有,都弄出很佩服的样子。
方云汉佩服林飞的渊博,却反对他的自我标榜。然而今天他是
来求人的,他不得不像一个乞丐一样站在一旁,双手下垂,等待林飞转过头跟他说话。
林飞果然如他之愿了,他向方云汉转了转头,让他坐在一只染着黄漆的窄凳上。方云汉小心翼翼地坐下,等待着女学生们离开。但她们却不理解他,其中一位电影明星般的学生还用蔑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这让他有点恼火。但是他不能发作,他没有理由发作。
方云汉从来没有今天这么耐心,就这样一直等了十几分钟。上自习铃响了,那几个女学生告辞走了。这时候,林飞才腾出空儿来接待他。他像相面一样查看云汉脸上的气色,然后勉强问了一句:“你吃过饭了吗?”
方云汉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他的问话,然后鼓鼓勇气说:“林老师,我想借点钱用一用。”说话的不自然,跟方云汉平时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风格很不相称。
林飞睁大眼睛:“怎么,你借钱做什么?”
“我想盖屋。”方云汉回答说,“你没看见这形势……”
林飞好像忽然明白了似地点点头,表示同情,但他只是为难地说:“这个嘛,我理解,可是,你知道,这件事……我跟你孟老师就那么点生活费,还得供给住在我岳父家的两个孩子上学,每月入不敷出呀。”
方云汉傻眼了,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目光呆直地看着林飞。
林飞好像觉得自己拒绝得太不委婉,于是纠正说:“本来还有一点余钱,没想到前些日子我岳母得了肝炎,我帮了二百多元,现在家里是……”在这样的场合,借钱的人和被借的人都失去了平时交往的姿态,一个可怜,一个吝啬。方云汉是个很要面子的人,红着脸要走。林飞也恨不得他快离开,因为他明白,方云汉又一次变成了危险人物。
方云汉失望地离开林飞的宿舍。林飞起身送他,一面附在他的耳朵上说:“可要小心呀,英明领袖可是个铁腕人物,当过公安部长,他也是捡起阶级斗争的武器整人。”
“他也称领袖,好像是一种讽刺。领袖不是自封的,是在革命斗争中形成的。真是火箭式的领袖!”方云汉不服气地说。
他觉得有人从暗影里射出监督的目光,于是急忙出了大门。
方云汉借钱没有跟妻子打招呼,失败也没有再说——他实在不愿意让她伤心难受。
但是聪明的杜若已经察觉出丈夫心事重重,便问道:“云汉,我看你有心事,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呢?”
方云汉是一个鱼肚子存不住水的人,经不住几句问,便如实地告诉了妻子。杜若说,盖房子不是个小事,你不能瞒着我。你向林飞那样的人借钱,那你是看错人了。平日我就看这个人是个嘴子,就知道讲几句大道理,来到事上他是不会帮忙的。尤其这样的形势,他还不知怎么想呢。倒不如跟文海波、王博借一借,李晓军是个穷底子,不会有钱的。”
方云汉同意妻子的意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