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凤山中学的操场,是师范和中学共同使用的,面积比较大。原来是学生上操上体育课的地方,大革以来,却变成了群众集会的场所。运动初期庆祝中化大大命开始,庆祝十六条颁布,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打击反革命的多次公判大会,1976年5月16日庆祝中化大大命的伟大胜利,这年九月举行的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大会,10份举行的庆祝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的大会……这里好比是一个舞台,不停地变换着凤山的政治风云,当然也是中国政治气候的晴雨表。
这是1978年之初。虽然按节气已经是春天了,但是北风还是萧萧地吹着,操场边的白杨树在寒风中抖动着树枝,枯败未落的叶子发出一阵阵凄凉的吱吱声。
大约八点半的时候,人们便排着队,从西面的入口处进入操场。这些人是被组织起来的各单位的群众。会场上人虽多,但是并不混乱。他们按照插好的木牌的指示,分系统排成方队,有秩序地站在那里。他们脸上的表情各异,有的兴高采烈,就像过年似的;有的表情沉重,但还是尽量控制自己不过于外露。当然也有的人木呆呆的,好像梦游。
操场西侧有一个用当地红石砌成的主席台。主席台前沿两侧各有一根木棒,上端从南扯北挂着一个血红的条幅,上写“镇压反革命公判大会”九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这条幅在寒风中有力地飘动着,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主席台上,庄严地坐着当时左右凤山政治形势的要人。包括县委新领导、公检法的官员和市委工作组的负责人。
主席台的后台上,几十个被五花大绑的犯人,一个个垂着头,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是英俊威武的武装看守人员,他们双手端着冲锋枪,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盯着这些反革命分子。
犯人里面就有王博、方云汉和李晓军三人。
公判大会开始了。主持人宣布将犯人押上台来。高大魁梧的看守员每人牵着一个,押着几十个犯人上了台。
这些犯人里面有一大半是政治犯,除了方云汉、王博、李晓军这样的现行反革命,还有很多攻击华主席的社员和工人。其他就是一些犯、小偷之类刑事犯罪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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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因为派性斗争而被捕的犯人跟一般刑事犯一块儿宣判,这是大革以来无论哪一派都用过的办法。
大会开始,吉月武讲话。
吉月武挺着胸膛,像部队上的指挥官一样,迈着讲究的步子,来到麦克风前。他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会场上的上万名与会者,他的神态告诉人们:我吉月武绝非等闲之辈,而是凤山县的铁腕人物。接着,他用那紫红色的舌头舐了舐青黑的嘴唇,模仿着华主席的神态和腔调讲话了。
“同志们,今天是我们广大革命干群的盛大节日。那就是,我们响应以H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号召,通过打攻坚战的做法,在半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挖出了四人帮在我们县的帮派体系——一伙真正的反革命分子。这个帮派体系的头子就是原县委书记蓝玉坤,和县委宣传部长李高山。”他的目光射向主席台右下角,那里坐着面部浮肿的蓝玉坤,面无表情的李高山,还有脸色灰暗的组织部长贾文斌。
附近的人们也随着吉月武的
视线朝那里望去。
吉月武又用舌头舐了舐嘴唇,继续说:“事实证明,我县的帮派体系是一个有组织有领导有纲领的反革命组织。他们的骨干分子就是红卫兵造反派头头方云汉、王博、李晓军等人,他们的社会基础是被打倒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叛徒特务,这些人组成了一个严密的反革命联盟。他们的纲领就是要推翻社会主义制度,复辟资本主义,使我们工人阶级贫下中农重受二茬罪,重受二遍苦。他们跟四人帮遥相呼应,上下配合,推涛助浪。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夺取政权。幸亏英明领袖H主席,以大无畏的精神,一举粉碎四人帮,保住了我们铁打的江山永不变色。”
台下有点骚动,大概是人们不愿意在这样的大会上听他那喋喋不休的空谈。
吉月武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抬高声音,草草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接着是工人阶级代表讲话。讲话者是吴思金。他用铜铃般的眼睛望了望台下的听众,发出频率极高音色难听的声音。其中最突出的几句是:“今天,我代表全县的工人阶级,严重声讨以蓝玉坤李高山为首的反革命帮派体系。这个帮派体系是要配合四人帮复辟资本主义,要我们工人阶级重新给资本家当牛做马,受剥削受压迫。现在,这个反革命集团终于被我们挖出来,并且押上历史的审判台。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是我们工人阶级的盛大节日。”
吴思金的稿子和他阅读稿子的水平都很低劣,颠三倒四,错误百出,叫人听着极为反感。但是吴思金总算念完了。最后,他攥紧大拳头,高呼口号:“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方云汉!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博!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我县的帮派分子,摧垮他们建立的帮派体系!工人阶级万岁!英明领袖华主席万岁!”
接下来的是贫下中农、学生等方面代表讲话,个个义愤填膺,麦克风扩出的声音直冲云霄。
在各方面的代表讲完话之后,邵威眼露凶光,用太监似的尖声,极为威严地宣判道。
“现行反革命子方云汉,现年三十二岁,凤山县玉山村人,贫农出身,学生成分,是我县蓝(蓝玉坤)李(李高山)帮派体系的骨干。该犯中化大大命中积极配合四人帮进行反革命活动,迫害老干部,反军乱军,进行打砸抢。更为严重的是,于打倒四人帮之后,恶毒攻击英明领袖华主席,情节极为恶劣,根据有关法律条文,判处该犯有期徒刑十五年!”
台下观众的目光全都集中到被武装人员提起来的方云汉身上。方云汉好像麻木了一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邵威又宣布道:“现行反革命犯王博,现年三十三岁,凤山县龙爪村人,贫农出身,学生成分。该犯自大革以来,积极参与造反夺权活动,清查‘5。16’中曾被部队开除回家,后成为蓝李帮派体系的骨干分子。打倒四人帮以后,他撰写反动文章,恶毒攻击英明领袖华主席,攻击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情节极为恶劣。大清查运动中畏罪潜逃至广州准备叛国投敌,后被我公安人员抓获。但该犯不思悔改,顽固对抗审讯,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现根据有关法律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判处王博有期徒刑二十年!”
台下有
人欢呼:“判得好!”但也有不少人像受惊的山羊一样,呆呆地望着王博。
王博浑身被绑得紧紧的。他使劲地直着腰,扬起头。见他不老实,两个高个子武装人员员用力按住他的脑袋。
接下来又宣判了好多政治犯。
李晓军被判免予刑事处分,理由是,虽然他在大革中也积极追随方云汉进行反革命活动,但他犯有一般性的言论罪,认罪态度较好。
林飞因为攻击华主席而被逮捕,但因为认罪态度较好,又能积极检举揭发别人,所以从宽处理,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最后才宣布了其他刑事犯罪分子的判决结果。
大会结束,这些被剥夺了自由权利,连都不如的罪犯,被武装人员押解着分别上了三辆大卡车。
五大三粗的王博竟然被捆绑得又小又矮了。身材魁梧的武装看守故意用力提起栓他的绳头,以便尽量让他弯子,低下头。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方云汉。一副乱蓬蓬的头发,像丛生的野草。一张沮丧的脸,一双无神的眼睛——是典型的囚徒模样。武装人员好像对他施行了特别的待遇,把他绑得格外结实。这个反革命犯正茫然地望着车下的那一群围观者。这是一种梦游的神情。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最后的结局竟是如此。运动初期,当他被打成鲍家登黑帮集团的骨干分子的时候,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沮丧。后来受到和中央的鼓励成立红卫兵组织,造反夺权,他便以一个真正的革命派的姿态出现了。那时候,他是以中国革命的先驱为榜样,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决心在史无前例的中化大大命中锻炼自己,使自己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除了阅读当时报刊杂志上有关中化大大命文章以外,还阅读了《法兰西内战》、《国家与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这类著作。他简直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了。但是形势的发展对他越来越不利。清理阶级队伍期间,他被人说成地富反坏的代理人,“一打三反”被逮捕入狱。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党中央毛主席的,因为后来党组织还是给他平了反。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平反三年半后的今天,他又一次被捕,而且被判了这样重的徒刑。有一点他是清醒的,他不可能再有平反的可能了。他将在劳改队度过余生。
汽车缓缓地开出会场,又缓缓地驶进学校的中心大路。在往南拐弯的地方,从嘈杂的人声中,传来一个女子的温柔的声音,还有孩子喊“爸爸”的声音。
方云汉微微地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她怀里抱着三岁多一点的儿子,一只手领着七岁多一点的女儿。杜若虽然像黄花一样清瘦,但还是那么美,像女神一样给他以力量。而孩子那虽然痛苦却十分可爱的小脸儿,像两轮小太阳一样向他射来希望的光芒。他们的声声呼唤,是在呼唤一个对理想人生完全失望的心灵。
汽车加快速度向着学校的大门驶去。杜若和孩子们又追了一段路。
方云汉不顾武装的暴力,使劲地抬头望着他的妻子儿女。走得好远了,他还听见杜若和孩子的喊声。
“云汉,好好地活下去,我们在等着你!”
“爸——爸……”
“爸——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