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发亮,杜若便起床了。早饭后,她安排平儿去上学,又把安儿送到四婶家,然后步行到县城,坐车来到琅琊市委。
杜若对琅琊城并不熟悉,在汽车站下车后,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市委的大门。
问过门卫,杜若径直进了设在市委办公大楼三楼的知青办。今天她很高兴,因为问了几个人,他们都很和气。市委大院里的白杨树上,有好多喜鹊在喳喳地叫,好像欢迎她的到来,这让她联系到昨天夜里她做的那个梦。她梦见自己又一次当上老师了,鲜花般的孩子们围着她问这问那。方云汉也被释放了,全家人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团圆了——这一切,她感觉都是时来运转的征兆,因此今天对充满了信心。
但是当她进了办公室之后,他傻眼了——坐在办公室西南角的一张米黄色办公桌旁的是张德。她只听说张德转业进了市直机关,心边上也没有想到他会坐在知青办公室里。
原来张德跟着工作组到凤山县参加大清查立了功,回来后由一位普通办事员被提拔为知青办副主任,像他这么年轻就当上这一层的干部,在市委还是不多的。
一位姓邢的主任因患肝癌住院了,所以这里基本上是张德说了算。
杜若见到张德,真像见到了洋鬼子。这让她扫兴。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她怎好退出去?
张德比原来更加阔了,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照人影,一张脸好像天天涂脂抹粉似的,十分。见杜若进来,他也感到奇怪。但是好像立刻明白了什么,便客气地让杜若坐下,并且给倒一杯水递给她,一面寒暄道:“弟妹近来好吗?”
杜若冷淡地回答道:“很好。”
“你今天来肯定有什么事情了。”张德注视着杜若的面部说。
杜若心里想,如果说了实话,怕张徳不但不帮忙,还可能使坏。她曾经多次听方云汉说到张德的为人。于是她灵机一动,说:“我走错门了。”站起来离开知青办。
他在市委大院里转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这一次还是解决不了,那只能到省委去了。但是那样撇家舍业,太不容易。她很气恼:造化处处跟她作对,县知青办是宗主任那样的人说了算,市知青办说了算的又是云汉的对头。
但是,凭她自己的感觉,怎么说,时来运转的时候到了,她也不能放弃中央给她的机会。只要安排了工作,她和孩子的生活就有着落了。
她忽然想起,应该到信访办公室去反映一下。
但是这时候已经接近12点了,一些人正从办公楼上下来往家走去。
她急忙沿着原来的路出了市委大院。这里临街有一栋二层的楼房,是南北方向的,门朝西,那就是专门为接待者而建的。
一楼的房间都没有门牌。她沿着楼梯上到二楼,看到好几个办公室都锁了门,心想恐怕还要等到下午了。但她还是不甘心地来到最北头的那个办公室,这里门还没锁,还敞开一条缝。她轻轻地推开门,一个女子的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人正俯在在靠东墙的一张办公桌上写着什么。
听到有人进来,那女子抬起了头。
“啊,杜若!”她惊呼道,一下子站了起来,热情地迎上去,紧紧地握住杜若的手。
“你是……”杜若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往后退了退,把对方打量了一遍。那女子留着齐耳的短发,满面容光焕发,方脸上额头明亮,金边眼镜下面,目光晶亮有神——总体看来像是一位学者,也像那种有水平的干部。
“你是高捷吧?”杜若忽然想起来了。
“是呀,我是高捷呀。”高捷兴奋异常。
“十几年了,都变样了,仔细看,还是那副模样。”
“你呀,还是那么漂亮,美人永远是美人,只是瘦了点——下班了,走,到我家去,有什么话我们回去仔细谈谈。”高捷一面说,一面拉着杜若的手出了办公室,下了楼。
高捷待杜若十分热情,但是在杜若
的感觉中,她俩却像鲁迅《故乡》里写的闰土和“我”的关系一样,隐隐地隔着一层厚壁障。高捷越是客气,杜若就越有这种感觉。虽然她知道高捷的为人很好,但那是学生时代的事情了。时位移人呀。自从1967年冬天高捷离开凤山奔了亲戚之后,一晃十二年了。十二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像闪电一样闪了一下,但是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却是漫长的岁月。分别后各人的经历不一样,社会地位也不一样,当然对问题的认识也不一样。高捷是国家干部,自己现在是反革命分子的家属,能有共同语言吗?于是她诚恳地表示:“我不去你家了,你们工作太忙,我不能影响你们。”
然而,杜若的倔强,怎抵得上高捷热情?高捷生拉硬拽地将杜若拖到自己的家里。
高捷的家就在市委办公大楼后面的一栋旧家属楼的二楼东头。
高捷的住房大约有60平方米,家具陈设都比较朴素,客厅兼着餐厅,靠墙陈放着一张高腿的方桌。只有一个五斗橱算是比较显眼。这一点似乎将高捷和杜若的距离拉近了些。
高捷还是那个文静的样子,只不过比原来爱说话了。她倒茶倒水,问寒问暖。
不一会儿,高捷的丈夫来了。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知识分子,脸膛极瘦,而且上面还有不少红疙瘩,但是看起来性格很谦和。他笑着向杜若点点头。高捷向他介绍了杜若,他便到厨房做饭去了。
高捷说她的丈夫在市农科所工作,他们的婚姻是别人介绍的。他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不擅长社交,只喜欢搞科研,在家务上也比较勤快。
杜若问他们的孩子在哪里。高捷笑道:“我们还没有孩子呢,我们结婚才不到一年。”
杜若感到惊讶,她不理解这件事,高捷的年纪跟她差不多大,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于是她问:“那你们为什么结婚那么晚呢?”
高捷苦笑道:“这叫高不成低不就。我本来想当科学家,也想找个这样的伴侣,可是天不佑我,自己没有当上科学家,也没有找到科学家。好不容易,调到琅琊后别人给介绍了这么个热爱科学的人,现在也算心满意足了吧。”
杜若暗暗佩服,按照高捷的条件,找一个级别较高的干部不成问题,可是她偏偏找了这么个普通知识分子。
话题很快又拉回到离别上来。
“杜若,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十几年了,咱们也都三十多岁了,可是一切好像都在眼前呢。”高捷不无感慨地说。“这十几年风风雨雨,我们的经历都不平常……”
杜若有点黯然,垂下头来。
“杜若,你想什么,我都能猜得出来。你能熬过这十几年确实不容易。你和云汉的情况我都知道。你也许认为我的处境一直很顺利,其实呢,我的挫折也不少。”高捷说。
杜若能听得出,高捷是在安慰她,但是她也知道像高捷这样的人是说不上谎来的。
“各有各的难处吧。”她说。
“十几年前,我看到中化大大命没完没了,就奔了河南我的姨父家。他在部队上当参谋长。开始他给我找了个小工,在机关食堂里帮忙,每天择菜,洗碗,扫地,什么都干。后来我姨父让地方上帮忙,给我弄了个正式指标,在一家工厂干活。但是接着来了‘一打三反’,我姨父因为支持了一派群众组织,也受到牵连,我也差点被人家赶出工厂。1973年落实政策,他被平反了,平反后转到地方上。他看到形势还是不稳定,便急忙找人给我转了正,又转了干。他又托这里的老同事——市委副书记薛江枫把我调回来了。可是不久大清查来了,他又一次被打成四人帮的帮派体系骨干。不过最近可能又要平反了。其实他根本没有问题,他是个老实人,多少年兢兢业业为党工作。郑州大革派别复杂,不少老干部不自觉地产生倾向性。可是大清查占主导地位的那一派,一个个趾高气扬,另一派可就倒霉了,上万人被打成反革命,好多人进了劳改队。杜若,我门
这一代人可是吃亏了,荒废学业,就像真事一样参加了轰轰烈烈的中化大大命,可是到头来怎么样?不过现在好了,阶级斗争结束了,大家都在搞四个现代化。”
“可是……”杜若难过地低下头。
“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云汉的问题。”高捷非常聪明。
“是。本来大革结束了,我们也应该过几天安稳日子了,可是她又进了劳改队。15年徒刑啊,什么时候是个头?”杜若往窗外望了望那空阔的天空,喃喃地说,“杜若,你不要急,我告诉你,”高捷凑近杜若说,“新刑法下来了。”
杜若眼睛里闪出一线希望的光。
“他们给方云汉判刑的主要理由是什么?”高捷问道。
“好像是攻击华主席。”杜若回答道。
“那你就不要害怕了。新刑法明确规定,没有思想罪。”
“是吗?那就有希望了。”希望在杜若的心中扩大着。
“你想,多少人因为一句话就打成反革命,弄得家破人亡。大革中,千千万万的人被这样打成反革命,判刑,枪毙,真是冤狱遍全国呀。这样下去,国家不出大事才怪呢。”
杜若脸上浮上了淡淡的笑容,左腮上那个少女时代叫人羡慕的笑靥又显现出来了。她不由得将目光射出窗外,她看到白云下面有四只鸟在飞翔着,那是她一家的象征啊。
“快了,等着吧,方云汉不久就会出狱的。这是我的推测。不信你等着看。”高捷自信地说。
高捷是从来不说狂话的,这些话使杜若深信不疑。“希望这样。”她说。
“可是,我问你,现在上面有安排知青的政策,你安排了没有?”高捷忽然想起来似地问道。
杜若轻轻地叹了口气,露出了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她如实地把县里如何不承认她是知青的事向高捷说了。
高捷皱皱眉说:“这是中央的政策,他们那样做是不对的。我也接到一些为这事的。我查阅了有关文件,我记得文件上是这样说的:凡1964年以来动员成户下乡带下去的子女,下乡时年满16周岁,符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条件的,由动员城镇上山下乡部门出具证明,承认其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政治上享受下乡知识青年待遇。你下乡的时候够16周岁了吗?”
“那年我正好十六周岁。”
“那好,你不是z市下乡来的吗?你到z市开个证明就行了。”
“可是,”杜若又添上了顾虑,“他们会抓住我父亲的历史问题拒绝办理的。”
“那你不必担心。我跟薛江枫书记说说,叫他直接通知县里,看他们办不办。咱们县里那个叫什么的书记?噢,姓吉的,他的名声不好,可能也干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整死了咱县的好书记蓝玉坤。”
高捷说:“是的,继续搞极左,迫害干部群众。不过,我看这些继续搞阶级斗争的人很快就没有市场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停止了阶级斗争,把工作的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现在党中央又在积极地平反冤假错案。”高捷停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世界上的事情怎么说,当时打倒的那些,有多少是受冤屈的呀。那时候咱们年纪轻,人家说谁是叛徒特务修正主义分子,我们就信以为真。现在呢,什么都清楚了。”
杜若笑了笑说,那时候,你们可都是无产阶级革命派呢。”
“别说了。”高捷不好意思地说,“幼稚嘛。”
杜若不再说什么。
这时候,高捷端上饭菜来,他们共同进餐。饭毕,杜若要回去,高捷让丈夫用自行车把她送到汽车站,并且给她买上车票。
杜若回家不久,发了个电报给二弟弟杜清,让他到z市政府主管部门办个证明。杜清办得还算顺利,不久就把证明送来了。杜若将证明交到知青办。这一次宗主任没有说什么。
大约一个月之后,县劳动局给她下达了通知,让她到金蝉小学上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