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1年的春天,正是杨柳吐翠的时候。
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行驶在济南通往凤山的公路上。车内的后座上,并排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差不多都在四十五岁左右。那男的,皮肤黝黑闪亮,目光深沉,像老是在沉思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学者或者教授。那女的,西装革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看起来像个记者。她望着窗外山坡上一片片灼灼燃烧的桃花,和田间青青的麦苗,喃喃地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你又在感叹什么,黄蔚。你还是学生时代那个样子。”学者模样的人瓮声瓮气地说。
女的说:“我想起了诗经写桃花的两句诗。清潭,世界上的事情也真奇怪,本来,‘桃之夭夭’里面的‘逃’是桃树的‘桃’,可在语言的演变中变成了逃跑的‘逃’,意思也变了,原来这句话是说桃花开得很妖艳,后来就成了逃跑的意思。”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多得很呢。好人可以被历史学家们写成坏人,坏人也可以被写成好人。”那男子的目光穿过窗玻璃,望着远处的村庄说。
黄蔚愤愤不平地说:“本来我们运动初期就叫工作组打成黑帮,后来被迫造反,可是现在电视上出现的红卫兵造反派都是些土匪,他们无恶不作,打家劫舍,做尽坏事。其实呢,那些整老师,打老师的,还不都是那些保守派红卫兵?他们是工作组的帮凶。我们这些造反派承担了中化大大命的全部错误。这说得过去吗?我在一个资料上看的,大革开始,工作组进学校,光北京的大专院校,就有一万多老师被打成黑帮,三千多学生被打成反革命,自杀的很多。可工作组干的坏事,在电视上都成了红卫兵造反派干的了。这些作家还是大革那一套,睁着眼睛说瞎话。”
男子同意黄蔚的看法:“是的。造反派其实只掌过两年权,那八年基本上都是挨整的。‘一打三反’和清查‘5。16’,造反派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大清查是最后的清算。”
“这些作家也太没有良心了。自己也参加过中化大大命,却歪曲大革,就像把‘桃之夭夭’改成‘桃之夭夭’一样。”
“也可能他们不是故意的,不那样写上边不愿意。这段历史,弄不好得将来的历史学家们来写了。”男子苦笑道。
“我们这些人还活着,还只有四十来岁,我们经历过那段历史,我们最有资格说话。”黄蔚不服气地说。
“好了,好了,今天我们回母校参加校庆,应该高兴才是,暂时不在这些不高兴的问题上纠缠了。”
读者也许能够猜到,这男的是凤山中学的物理教师吕斯坦老师的儿子吕清潭,黄蔚——当年凤山中学的女才子。吕清潭现在是山东经济学院的教授。黄蔚现在是是吕清潭的妻子,是山东青年报的记者,也是本省小有名气的诗人。
黄蔚恢复高考后考入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留在济南工作。这时候她还没有找到理想的对象。她的怪脾气让她看不起那些毫无才能的绣花枕头,幻想找一位富有才情的作家或诗人,这使她常常想起学生时代跟她意气相投的方云汉,但那已是旧梦了。后来,一位眉目清秀、面孔的小作家向她求爱,她开始也有些动心,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她毅然跟那人断绝了关系,因为她发现,那不过是个故作的庸俗写手,专写一些阿谀领导的文字,令人生厌。
一
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吕清潭。她发现,吕清潭好像一株孤独的树,从来没有蜂蝶来访。一是他的相貌平庸,一是他冷静有余而激情不足。然而感情丰富的黄蔚,这时候也已过而立之年了,在激情澎湃之外,也善于冷静思考了。经过反复考虑,她最后决定嫁给吕清潭。就这样,他们不期然而然地成了夫妻,而且过得还不错。
前几天他们接到凤山中学的通知,特地来参加母校建校四十年大庆活动。
轿车驶入凤山县境,不一会儿便开至黄蔚小时候曾经在那里学习过的金蝉小学。黄蔚叫司机把车停下,然后夫妻俩进了学校的大门。黄蔚已经听说过,当年被打成右派的于耿士老师已经平反了,所以想来看看他。
有人告诉他们,于老师的家在学校西南角上,今天是星期天,不办公,他可能就在家里,两人便径直来到于老师的家。
迎接他们的是一位满头白发面色红润的老人。
“于老师,”黄蔚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你是……”老人打量了一会儿黄蔚,忽然激动地大声说:“黄蔚!”
黄蔚靠近了于老师。
“啊,都这么大了!多少年了?”他板着手指数了数,说,“三十五年了,时光过得真快呀。那时候,你们还都是些十多岁的小孩子呢。”
“老师,你的记性真好。三十多年,我们都过不惑之年了,你还能认出我们来。”黄蔚说。
“这是……”于老师指着吕清潭问黄蔚道。
“他是山东经济学院的吕教授,我的爱人。”黄蔚大方地回答说。
吕清潭笑了笑,没说什么。
于老师打量了一会儿吕清潭,又看看黄蔚,说:“好啊,好啊。”然后把他俩让到家里。
于老师的妻子——一位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老妇女,见来了陌生人,有点害怕地迎上来。但当黄蔚将两瓶趵突泉酒递给她之后,她便解除了顾虑,热情地给客人倒茶倒水。
于老师家里很朴素。一个老式的站橱,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一个旧式箱子,还是妻子从娘家带来的;后来加了一个小菜橱,一个矮腿的杨木餐桌。没有书橱,但靠墙有一个比较精致的书架,上面陈放着一些近几年出的新书,诸如《唐诗鉴赏》之类。
大家喝茶叙旧。
黄蔚问到分别之后于老师的情况,于老师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很不愿意提那些叫人不高兴的事情。那时候,你们小,不了解情况。其实,我就是因为得罪了刘晴光才被打成右派的。她告我攻击的统购统销政策,实际上我是说农民的负担太重,生活太苦,政府应该减轻他们的负担,不要竭泽而渔,这就被打成了极右派。开除了公职不算,还叫村里对我严加管教。”
“还说呢。谁叫你好管闲事的?你提的意见是为了农民,可人家就叫贫下中农把你管制起来,大革时期斗你打你的那些人不都是贫下中农吗?”于老师的妻子埋怨道。
“别说人家了,连老婆也对我专政呢?”于老师半开玩笑地说。
“俺那也是没有办法。不那样,俺老婆孩子还能活下去吗?”于老师的妻子有点生气,说完便出去了。
“也是——这几年好了,老邓先给俺摘掉帽子,又给平了反,两个孩子也安排了。只是我还常常回忆过去的事情,想起来精神
就不好。”于老师说。
“那就好,老师,不要再想过去那些伤心的事了。”黄蔚安慰于老师道。接着,她又皱皱眉头说:“自古以来,多少人为民请命,可这民就是不领情,大革期间斗争您的,大都是处在社会下层的人吧?”说完,瞅瞅吕清潭。
吕清潭不善言语,此时忍不住谈了自己的看法:“这样的事,不光大革有。谭嗣同变法,也是为民请命,可是清政府杀害他的时候,一群老百姓围着看热闹,都喊‘杀得好’,这说明群众没有觉悟。中国没有经过资本主义阶段,群众觉悟不高,实际是一群皇权主义者,只要是皇帝说的,就都是对的。伟大领袖说右派是反动派,老百姓能不相信吗?”
“是,是,”于老师连连点头道,“还是教授说的对,有知识的人。”一面说,一面瞅瞅黄蔚。
“一切都过去了,老师,今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师娘也不容易。你们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地欢度晚年吧。”黄蔚说。
“可是,我还忘记了,黄蔚,你现在干什么工作?”于老师又问道。
黄蔚笑了笑。
吕清潭替她回答说:“《齐鲁青年报》的记者,天天跑东跑西的。”
“那不简单呀。那时候,我就看着你和方云汉有个出息,果然是这样。方云汉受了不少罪,现在也行了,当了省级优秀教师了,听说写了本长篇小说,叫《可惜流年》,还送我一本呢。”说着来到书架旁边,取下一本装帧精致的新书给两人看。”
“云汉这小气鬼,也不给我们邮寄一本。见了他,我得数落他一顿。”黄蔚假装生气地说。
“不是这样的,他可能还没来得及吧。听说他的书是自费出版的,赠送了一千多册。这人不爱财,也很大方。”于老师说。
黄蔚笑道:“也许冤枉他了,嘿嘿。”
吕清潭也为云汉辩护道:“云汉这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咱们没有向他要书,他不可能给咱。”
“总之,我没有白培养你们一回。我一直认为那时候的教育模式有问题,说什么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这说法表面看有道理,其实培养的是政治扒手,不是真正的建设人才。教育跟政治有联系,可不能说为政治服务。教育应当培养科技人才,包括你们这样的人才。现在的教育方针有变化了。”于老师尽管被管制多年,可他还是那个老脾气,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于老师的妻子又责备丈夫说:“整死你,你也还是那个脾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我是带着花岗岩头脑见上帝了,哈哈哈哈……”于老师爽朗地笑了。
他们又随便地聊了一会儿,黄蔚站了起来,吕清潭也站了起来。
“老师,我们这次来凤山是参加凤中四十年大庆的。我还要去看看我舅舅,拜访几个老同学,我们得走了。以后我尽量经常来看您。”黄蔚说。
“快中午了,无论如何得在我这里吃饭。我们喝上两杯酒,再好好聊聊——你师娘到厨房做菜去了。”于老师极力挽留两位客人。
黄蔚又强调了些理由,两人终于告别了于老师,到油坊村黄蔚舅舅家去了。
他们在舅舅家吃了饭,打听到朋友们的住处,分别拜访了文海波和郑子兰夫妻,还有王博和李晓军,傍晚的时候来到县城,到凤山中学约方云汉和杜若找到鲍加登老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