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老师现在住在教工宿舍区二号楼的一楼。
他们按了门铃,一个满头白发,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的瘦老头儿开了门。
这就是当年那个讲起课来如排山倒海一般的鲍老师吗?黄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当大家坐定以后,鲍老师便开始谈笑风生了。
“好啊,你们总算没忘记老师,今天还来看看我。”鲍老师一边说,一边给大家沏茶。
黄蔚急忙接过茶叶桶往茶壶里放茶叶。杜若取过暖瓶往壶里倒水,停了一会儿,又提起茶壶给大家倒水。
黄蔚打量了一会儿鲍老师,鲍老师也打量了一会儿黄蔚。
“多少年没见了,我时常想起你们呢。”鲍老师感叹道。“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想想过去的日子,还真是这么回事呢。当年你们风华正茂,现在也都年过不惑了。”
“是呀。‘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人一辈子不过如此。”方云汉不自觉地背诵起苏轼的文句来,接着深深地抽一口烟。
“你还是那个样子,云汉。”黄蔚惊喜地说,好像见到了学生时代的方云汉。
这时候,杜若忍不住嗔道:“文人的穷酸!”
方云汉笑笑,就像孩子一样。
“杜若可不能那么说,方云汉和黄蔚是我的两个得意弟子。当年上初中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俩不一般,都喜欢读书,出口成章。方云汉,你还记得,你不是在我们的《凤河报》上发表过一篇文言文吗?叫什么来?”鲍老师用手掌拍拍脑袋。
“《凤河记》,我还能背下来的。”黄蔚说,接着站起来用纯正的普通话背诵道,“‘暮春之时,余与诸同学游于凤河之滨。时众芳虽尽,而嘉木葳蕤,栗林翳翳,流水潺潺。鹅鸭戏于清流,蛱蝶集乎红蓼。游鱼腾跃于飞瀑,春鸟翱翔乎云中。芳草萋萋,暗香菲菲袭予;飞蓬飘飘,轻絮丝丝沾衣。矫首遐观,则红绿杵衣于桥畔;侧耳远听,则农人喝牛于旷野。骋目北望,崇山峻岭与天接;举眼南观,旧城古道与地连。仰而观之,浩浩乎青天无穷尽;俯而察之,茫茫乎大地广无垠。呜呼!造化如此,万类各得其所。而我辈亦宇宙之一员,何负之也?风华少年,当弦歌高唱,惜时如金,俯几奋读,以成栋梁。草草拙撰,愿与诸君共勉之也。’。”
“你的记忆力真好。三十年了,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方云汉惊叹道。背诵这篇文章的,仿佛不是现在的黄蔚,而是三十年前的那个聪明活泼的女孩,那个令他倾倒的女孩。
“这些年来,我时常想起我们那段很有意思的生活,也经常温习你这篇文章。”黄蔚说。
鲍老师也眉飞色舞地说:“那时候,我看到这篇文章就想,如果有适宜的条件,方云汉可能成为古文家。不料大革一下子耽误了十年,连大学他也没捞着考——不过总算不错,他很努力,通过电大获得了专科学历,又通过自考完成了本科。你们也许知道了,他现在是省级优秀教师呢;还出版了一部小说《可惜流年》,成了作家了。”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方云汉随口背诵了辛弃疾的词句,接着说:“鲍老师的《古陵春秋》也出版了。”
黄蔚瞅瞅鲍老师,鲍老师点点头,走进储藏室,取来几本《古陵春秋》,一一签名分给大家。
那本书的封面是古香古色的,有点怀旧的味道儿,封面题字用的是庄重大方的宋体字。
大家一面翻书一面聊。
“哈哈,老师的这张照片很年轻呢,也很漂亮。”黄蔚要大家看折页上的作者照片。
“漂亮谈不到。这还是我五九年照的。那年我才二十来岁,刚参加工作。”鲍老师美滋滋地说,“毕竟年轻,照成相片跟本人也是不太一样的。”
“您的照片让我想到了鲁迅。”黄蔚又仔细看看照片说。
“哪能呢——过去的就叫他过去吧,你们总算不错。黄蔚,你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些诗歌我也见到了,挺有意境的。”鲍老师将话题转到黄蔚身上,“那年你写的那首《我要》,你自己还能背下来吗?”
黄蔚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只记得一两句。”
方云汉说:“我可能还记得一些。”他想了想,站起来,用凤山式的普通话背诵道。
我要做一只自由的鸟儿,不肯被关押在金笼。
我将自由自在地飞翔,飞翔在蔚蓝的天空。
我要做一匹野马,不愿意被缰绳牵系。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我悠然地跑东跑西。
我要做一只青蛙,不愿意被封住嘴巴。
在雨后池塘的荷叶上,我无拘无束地唱歌。
“你的记忆力也是惊人呀。”黄蔚不好意思地说,“我的一首破诗,也值得你记这么多年。”
方云汉自谦道:“不是我的记忆力好,是你写得太好了。我还受了不少感染呢。我在狱中,在劳改队,都时刻默默地吟诵
这首诗。它表达了我的心愿,我一直盼着做一只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野马,一只在池塘里自由歌唱的青蛙,一只徜徉在大海里的巨鲸……”他摇晃着身子又得意忘形了。
杜若瞪了他一眼。方云汉有所收敛,解释道:“杜若,你不要生气,我心里永远装着你,不信,我背一背我最早写给你的那首诗你听听。”
“我不听!”杜若嗔怒地说。
可是方云汉还是摇头晃脑地背起那首诗来。
“你是春阳,温暖了我一颗冰冷的心。
你是闪电,照亮了我寂寞的灵魂。
然而杜若呀,你又是巫山神女,洛川女神,我一个凡夫俗子,岂能得到你的芳心?
……”
“不要脸,孩子都大学毕业了!”杜若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之情说。
黄蔚脸上显出一种羡慕的神情,不自觉地看看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丈夫。
“好啊。我今天太高兴了。我当时的观察没有错。尽管遭受了些风风雨雨,你们今天总算成才了。还是毛主席说的对,‘经风雨,见世面’,不经磨练不成人哪!”鲍老师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抹抹额上的汗珠说,“一些一帆风顺,开始就招工出来,当了工农兵大学生的,今天也不一定有什么作为。”
“鲍老师,陶秋花现在怎么样,还有吴思金?”黄蔚忽然问道。
“他俩各自都跟自己的对象离了婚,结成夫妻了。吴思金在机床厂当了个官儿,那几年好样的,可后来厂子经营不善,破产了,他也下了岗,现在正在待业呢。”
黄蔚沉思一会儿说:“那也不是当年的吴思金了,很值得同情呢。这工厂动不动就破产也是问题。”
直到现在没有说几句话的吕清潭开口了:“工厂破产是经济发展的必然,是代价,不是坏事。不能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沉入海底。”
“经济学家发话了。道理是这么回事,可是眼见那么人吃不上饭,另一部分人腰缠万贯,总不是个事吧。”黄蔚不服气地说,“你们经济学家就是这样,总是看到一个方面,你还是放起你的大道理,看看现实吧。”
“是呀,我同意黄蔚的看法。中国历史上的那些农民起义是怎么发生的?还不是贫富不均造成的?”方云汉附和黄蔚道。
“你们还是少在这些事情上争论吧。你们吃亏还不是在说话上?”杜若又瞪了云汉一眼说。
“杜若还是心有余悸呀。现在比原来好得多了。首先是言论自由,说句话再也没人打反革命了。你们的单硕老师,还不是因为写了篇日记就叫人家打成反革命?多少人死在文字狱上。单老师在监狱里得的黄疸肝炎,现在已经发展成肝癌了,可能不久于人世了。”鲍加登的声调低下来。
大家都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儿,黄蔚提议,明天去看看单硕老师,再到柏永芳和郁宁墓地去看看。鲍老师告诉他们,这个学校的人事变化很大。郁宁的父亲郁文孝,自从女儿死后,一直像得了神经病一样,痴愣愣的,见到女孩子就指着说是他的女儿。后来调回原籍,前两年死了。陈琼老师自杀后,老婆改嫁了,儿子也带走了。他的老家是临朐,他死后也埋在凤河岸上,还有……”他哽咽了一会儿,精神好些了,接着说:“我们这些人算是幸运的,挨整的都给平反了。有一些平反后回了原籍,他们怕形势有反复;有一部分提拔到琅琊师范学院当教授了。”他瞅瞅吕清潭说:“你父亲老吕现在是师院的物理权威了,你们没去看看吗?”
吕清潭说,有这个计划。
黄蔚说:“我公公校庆是不是也参加,那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好了,我们的工作也很忙,不能耽误时间太多。你说呢,清潭?”
吕清潭点点头说:“怎么都行。”
“他可是不容易呀。你们要好好孝顺。”鲍加登又叮嘱道。
“明天肯定有好多同学老师参加校庆,这可是个朋友相聚的机会呀。”黄蔚说,“我们班里的好多人我多年没见了。”
“不过也不要把校庆看得太重要。校庆是好事,学校里的新领导积极地筹办这件事。可是他们没有考虑到,一些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夸官亮职,那些至今还在家里当农民的,就不是很感兴趣。”鲍老师说。
“鲍老师说的对,像张德这样的,自己凭着父兄的关系混了个官儿,还不趁机炫耀自己?”方云汉说。
“我说的不是他这样的。听说他现在很惨呢,因为贪污受贿正在受审查。大概得判长期徒刑。”鲍老师告诉大家。
“啊?这消息确凿吗?”黄蔚提出疑问。
“确凿,是我前几天听琅琊来的人说的。”
“他那个素质,走到这一步上不算奇怪。”方云汉说,“我不同情他,可是我觉得他也是牺牲品。现在因为经济案子被枪毙的,大概不少于大革期间非正常死亡的干部。”
“你总是跟人家唱反调!这样的人算什么牺牲品?还应该怪自己。”杜若没好气地说,“你老是同情弱者,有些弱者是自作自受,也值得
同情吗?”
“不值得同情。听说他败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跟那女人发生了关系,女人跟他要十万块钱,不给就告,他没办法,就索贿贪污。就这么回事。多少干部都毁在女人手里呀。”鲍老师不无感慨地说,然后仰起脸长长地吸一口气。
这一动作,让黄蔚想起那年的一些镜头。她问鲍老师道:“老师,你的气管炎好了吧?”
“好了,三中全会以后精神好了,烟也戒了,气管炎就好了。”
“老师,你还没有……”黄蔚想问一问鲍老师是不是又成家了,但没好意思张口。
鲍老师似乎已经猜测到黄蔚要说什么,便颇有感慨地解释道:“我已经这么个年纪了,不想再成家了。我已经叫我女人伤了,唉,夫妻好比林中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呀。”
“老师,你说的不全对呀。像杜若就不是这样,云汉两次遭难,她都坚定不移地等着他,还拉了两个孩子——杜若,两个孩子都很有出息吧?”黄蔚说。
方云汉骄傲地说:“是的,黄蔚,大孩子平儿已经本科毕业了,正在攻读研究生呢。二孩子安儿刚刚上大学一年级,也是本科,学理的,像他妈妈。这都是杜若的功劳,一个伟大的母亲!”
“刚刚有点好事,就得意忘形了。”杜若高兴地责备丈夫说。
“人家是表扬你呢,杜若——你们孩子是有出息,我们的还不知怎么样呢。”黄蔚羡慕地说。
“也孬不了,你们两个都很聪明嘛。”杜若说,“——你们的孩子多大了?”
“才十一岁呢,我们结婚太晚。”黄蔚答道。
大家谈得非常高兴,不觉天已经黑上来。黄蔚将刚买的一盒茶叶和两瓶泰山特曲从一个纸质的带有广告画的提包里取出,放到茶几上,提出要到招待所去,但是鲍老师死活不让去,非带他们到饭店去不可。大家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到饭店吃饭去。
第二天黄蔚和吕清潭由方云汉陪着,拜访了病中的单硕老师。单老师面黄肌瘦,仰面躺在床上,靠精神支撑着生命。见黄蔚他们来了,他拼着力气坐起来,嘴角也出现了笑容。他说:“你们是一代有才华的人,今天总算挽回了大革给你们耽误的学业,都成才了。云汉的小说我正在看呢,写的不错。黄蔚的诗歌我在报纸上经常看到,很有意境。”他自知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便说:“黄河东流去,人生谁无死?我希望我死后你们把我的骨灰洒在凤山的大地上,我喜欢这片土地。另外我已经请求把我的遗体捐献给医院。”
他们几个都哭了。他们对单老师安慰几句,将刚刚买到的奶粉和蜂王浆放下,便告别了病人及其家人。
后来他们又拜访了宋仁初、老校长钱中嗣,下午到了凤河岸。其时正是旧历三月中旬,墓场上已是芳草萋萋、野花点点了。此时,郁宁坟上正有几只粉蝶在翩翩起舞。
从东到西,依次是柏永芳、郁宁、陈琼的坟墓。
他们给死者的坟墓添上一锨锨黄土。
他们向死者献上美丽的花圈。
他们向着死者的坟墓默默地致哀。
想起当年郁宁的音容笑貌,杜若忍不住流下泪来。
“唉,郁宁要是活到现在该多好啊。”她自言自语地说。
面对柏永芳老师的坟墓,方云汉悲痛而又遗憾,于是吟诵道。
伟男淑女热心肠,引弓能令月彷徨。
一言爽快遭横祸,十载孤独客异乡。
世上有情惟弟子,天堂无路去何方?
花明柳暗本常道,何必匆匆做缢殇。
这首诗可能是他原来写好的。
黄蔚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墓场上的气氛让他联想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暂。她似乎看到了六百里之外郁文孝老师的坟墓,在荒郊野外,在夕阳下,孤零地卧在那里,上面兀自站着一只神鸦。于是她面对西方,默默地鞠了一躬,洒下几滴泪水,沉吟良久,献上她的一首祭诗。
排山倒海满堂惊,燕语莺啼展笑容。
乱世无情失爱女,断肠难耐逐幽冥。
无名山下花成土泗水河边魂化风。
可怜死别常遗憾,一酹西天泪纵横。
然后,黄蔚面对陈琼的坟墓默哀几分钟,想起上小学的时候他作的那首《月亮和太阳》,吟诵了起来。
致老师。
我是一株幼苗,多么希望长成大树!
老师,您就是催我成长的阳光,也是滋润我的雨露。
我是一只鸟儿,多么希望了解世界的奥秘。
老师,你给我鼓起翅膀的力量,让我驾着长风,一飞千里。
后面的那些,黄蔚已经忘记了。她遗憾地说:“陈老师是多好的一个人呀,可惜被整死了。”
祭祀结束了,天色暗了下来,河畔的白杨树向河水投上长长的影子。日光变得昏黄,远处浮起了淡淡的烟霭。
他们低着头往回走,每人都在思索着什么。
当天晚上是云汉夫妻请的客,他们也把鲍加登老师请来了。
(本章完)